高山巍巍四君子,高風亮節人共仰。
四位真君子——蔡元培,胡適,傅斯年,梅貽琦。
令人難以想象的是:四位名垂青史的大師巨匠,竟然度過了貧病交加、聊以卒歲的暮年。
“學界泰斗、人世楷模”的蔡元培,晚年旅居香港,生活極端拮据,生病後無錢請大夫,常常苦熬支撐。死後無一間屋、一寸土,且欠下醫院千餘元醫藥費,就連入殮時的衣衾棺木,都是商務印書館的王雲五先生代籌,其清貧叫人落淚。
在中國現代史上開多個領域風氣之先的大家胡適,在旅居美國時,為生計所迫,他時常要拿著兩個紙袋親自上街去買菜。在他死後清點遺物時,發現除了書籍、文稿、信件外,留下的錢財只有135美元。
著名國學大師、教育家傅斯年,在逝世前幾天,還在寒冷的冬夜為董作賓先生刊行的《大陸雜誌》趕寫文章。原因是想急於拿到稿費,叫妻子為他買幾尺粗布,一捆棉花,縫一條棉褲禦寒。幾天後當董作賓把稿費送到傅家,傅斯年已命歸黃泉,再不需要棉褲了。
鼎鼎大名的清華“終身校長”梅貽琦,手握數額巨大的清華基金,卻因經濟拮据,不得不將年已62歲的太太留在紐約依靠打工獨自生活,自己隻身一人赴臺。在他病逝後,秘書將他藏在床下的手提皮包開啟時,所有人都口瞪目呆,原來裡面裝的是清華基金賬目,一筆筆都記得清清楚楚。
四君子的精神操守,令人想起岳飛所說:“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也令人想起兩袖清風、一身正氣的于謙每次進京奏事,從不帶任何禮品,並賦《入京》詩以明志:“手帕蘑菇及線香,本資民用反為殃。清風兩袖朝天去,免得閭閻話短長。”又令人想起身為正二品高官的海瑞,家境一貧如洗,死後連棺材都買不起,最終還是他的副手王用汲湊錢給他買的棺材。
李白在《贈孟浩然》一詩中說:“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在這四座高山般的真君子面前,那群貪得無厭、厚顏無恥而不斷被曝光的豪富鉅貪們,就如山下的一抔黃土,顯得何其卑劣,何其渺小。
我自然無幸見到四位真君子,然而卻有幸得遇另外四位大先生。
四位大先生——程思遠,南懷瑾,雷潔瓊,蕭乾。
僅僅因為要我幫助出書,或是我為之出了書,或是我去醫院看望過一次,或是我寄去一張賀卡,四位於我來說如雷貫耳的大先生,竟都一一親筆來函致謝,謙躬下士,乃至稱兄道弟,如同“忘形之交”。
程思遠,一位在國共兩黨關係史上的風雲人物,又連任三屆副國級領導人,譜寫了百年傳奇,締造了一生偉業。自我有幸與他結識後,對老人家的彬彬有禮,虛懷若谷,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1999年8月4日,他從療養之地北戴河給我下了一封長信,並託照顧他的工作人員小楊專程來京送交。信中說:
尊敬的謝善饒同志:
多日不晤,時念賢勞。弟現在北戴河休息,除下海游泳外,正在寫一部《世紀風雲錄》或《百年大事記》,特請教於老友之前,乞予以協助,指示如何出版。
……我寫此書,實為晚年遇盛世,不能默然無動於中(衷),執筆直書,悉本存真求實。下月中返京時,擬將已寫的草稿請您看了,徵求尊見,以求完善。並求出版問題,提請卓裁。您是海內外久享盛名的出版家,必將有以教我也。
耑此順頌
時綏
程思遠手上
1999年8月4日
讀完這封如同學生給老師的來信後,我不禁潸然淚下。一位為國立下大功的耄耋老人,念念不忘的是在世紀之交之際,總結百年曆史,對照新舊時代,敘述親身經歷,教育年輕一代。我立即給敬愛的程老寄去一封回信,儘管此時的我已經退休,手中再無批准出書的權力,但表示一定會給他老人家出好這本意義深遠的“世紀史記”。然而萬萬沒有料到,程老已經一病不起,再也無法回信了,住院期間,連讓我去看望一次的請求也未被有關部門獲准。
南懷瑾是多少國人慕其名而想聆聽一次其講演的國學大師,我也是仰慕者之一。機遇就在我任職國際文化出版公司之際,當時定居於香港的他委託同鄉好友練性乾,將他的《孟子旁通》、《老子他說》兩本書稿,交給我的出版公司出版。兩本圖書如期問世,成為當年“國際文化”書目中的兩顆明珠。由於技術所限,圖書印製相當粗劣,封面設計也難以讚許,因此當將圖書寄送給大師後,我心中一直惴惴不安
令人感動得是,謙恭的南懷瑾在收到圖書後,特地託練性乾給我送來一封親筆書寫的感謝信和禮品。信中說:
多蒙協助賜校及糾正印書錯誤,今際新歲正始,特奉上微禮,聊表感謝之忱。並祝新禧 1991.12.18. 南懷瑾
謝善饒先生
南懷瑾還傳話誠邀我忙中偷閒到香港他家裡小住兩天,以結識聊談,而傻傻的我竟因事務繁忙錯失了這一走進大師的難得機會。機不再來,當我醒悟後吃“後悔藥”時,卻已為時太晚矣。
民國大先生之一的雷潔瓊,是著名的教育家,社會活動家,社會學家,曾任兩屆副國級領導人。她曾在國際文化出版公司掛過顧問之名,大家都親切地稱呼這位可敬的老人為“雷大姐”,我還到雷大姐家去看望過她。給我留下極深印象的是,作為副國級領導人,雷潔瓊拒不享受“秘書”待遇,除她外,還有和王崑崙和程思遠,也是拒要上面按規定指派的秘書。
1990年10月,國際文化出版公司顧問、駐美首任大使柴澤民,在甘肅玉門驅車赴敦煌途中不幸遭車禍,當他從昏迷中甦醒時,已經躺在醫院進行搶救了。在聽說柴澤民傷勢有所好轉並轉院到北京醫院後,我提了兩袋水果前去看望,我對他祝福道:“柴大使,您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他笑呵呵地說:“馬克思不收留我,把我退回來了!我現在已經一切如常,謝謝你來看我。我隔壁病房住著雷潔瓊,她不小心摔傷了,你把這兩袋水果帶去看看她。”
我遵囑前去看望雷潔瓊時,她彷彿對自己的小弟一樣,滿臉微笑向我敘述了摔倒受傷的經過,並對我表示感謝。雷潔瓊病癒後,我收到了她的一封親筆來函,特向我的探病再次表示感謝,真使我受寵若驚,而對她那種紆尊降貴的謙遜態度,更令我百感交集。雷潔瓊在來信中說: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
謝善驍總經理
10月份在我患病住院期間,承蒙您親自到醫院探望慰問,並贈送了水果,對此表示衷心感謝。現在我已康復恢復工作。
謹此去函致意。
此致
敬禮!
雷潔瓊
1990.12.6
1996年12月,我給著名記者、作家、文學翻譯家蕭乾蕭乾寄去一張賀年卡,上面只是公式般地寫了“祝您新年健康快樂”幾個字。當蕭乾收到後,立即寄給我一封回信說:
善驍兄:謝謝你的賀卡並祝你在新的一年裡身體健康
諸事如意。
蕭乾
96.12.25
在晚年多病時,蕭乾繼續埋頭寫作,但在家門口張貼了一張告示,宣告本人體弱多病,恕不開門接待來訪客人。不過對我則給予了破例的待遇。每當我去拜訪,在門外一報花名,他夫人文潔若就會應聲開門,進門後蕭乾立即停筆與我聊談。
就在蕭乾已經謝絕會客的1998年底,正在策劃、主編和撰寫第一套歷史文化散文叢書《江南佳話》的我,想組織一個編委會,邀請幾位文學大師掛名“以壯行色”,想到的第一人選就是蕭乾。當我把邀請信寄送到蕭乾家中不久,馬上接到了文潔若的來電,她在電話中告訴我:蕭老同意參加你的編委會,還叫我轉告,老謝今後有什麼要求我一概支援。聽到這短短的一句話,一股熱流湧上我的心頭,深感蕭乾、文潔若對後輩的深切關懷和對後學的殷切期望。一代名記者、名作家已經作古,但他那親切的鼓勵至今依然縈繞在我耳邊。
英國政治改革家、作家塞繆爾·斯邁爾斯說得好:有比快樂、藝術、財富、權勢、知識、天才更寶貴的東西值得我們去追求,這極為寶貴的東西就是優秀而純潔的品德。四位大先生的謙恭態度,是他們優秀、純潔品德的一種表現。
在當今社會中,崇權拜金、尊卑有別、以官為大、唯財為敬的現象司空見慣,經常聽說某個七品芝麻官,對來訪的草民百姓顯得傲慢不恭,置之不理,更多見到某個一夜暴富者在當地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社會風氣敗壞、官場文化盛行、整體道德水平下滑的客觀事實,不得不令人憂心忡忡。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真君子和大先生們高尚的道德情操,永遠鐫刻在億萬人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