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四年八月深夜,江蘇淮安,一支上百人的隊伍,氣勢洶洶地包圍了當地漕運總督衙門。
漕運總督,乃是朝廷正二品的封疆大吏的,而此間的主人——漕帥吳棠,身份更是顯赫。
早在慈禧尚未入宮之時,其父惠徵於道中病逝,孤苦無依之時,是吳棠陰差陽錯送來三百兩銀子,這樣的一段往事,讓慈禧銘記於心,也讓吳棠在之後的大清官場平步青雲。
而領頭鬧事之人,乃是浙江處州鎮總兵,記名提督陳國瑞,此時怒髮衝冠,哪還管得了這些,見府衙大門緊閉,不由分說便指揮親兵進攻,衙內護衛見狀,出言警告道“乃敢反耶?”
明火執仗地攻打朝廷官衙駐地,確實與謀反無異,但來人面對威脅毫無懼意,振振有詞的厲聲反問道:“以子叛父,非反而何?”
原來陳國瑞與其養子陳振邦不知因何事爭執,一怒之下竟要提劍殺人,養子懼怕,逃至上司吳棠處避難,不想陳國瑞竟帶兵直撲總督府。
由正門攻至二門,很快便衝破前衙,直抵後院府門,吳棠家丁也並非善茬,見勸阻無效,忍無可忍之下紛紛隔門破口大罵。
內門堅固,短時間無法攻破,而家丁言詞之間又極盡侮辱之能事,陳國瑞惱羞成怒,竟反捲雙袖,以頭撞門,門內眾人見狀頓時叫罵更歡,時值夜深,汙言穢語響徹周遭。
受此大辱又無可奈何,暑熱難耐加之急火攻心,陳國瑞突然“痰湧氣厥,頹然撲地”。至此,這場鬧劇才終於收場。
明火執仗的攻打朝廷官衙駐地,實屬膽大包天、肆意妄為,強攻不成又如潑皮耍橫,而類似的荒唐舉動在其一生之中還層出不窮、屢見不鮮,這就是我們今天文章的主角——陳國瑞。
沙場之上悍勇無匹、智計百出,骨子裡又深藏著流氓混混的無賴品性,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卻如此怪誕和奇妙的在此人身上共存,構成了亂世梟雄陳國瑞,彪悍而又荒唐的人生。
暴虐少年“紅孩兒”
1836年,陳國瑞出生於湖北應城一戶貧苦人家,幼時父母雙亡,只得依附於其叔父為生。
但其人小小年紀,便顯露出嗜殺且性情殘暴的一面,叔父安排其放牧,他卻常常將耕牛鞭笞得鮮血淋漓,甚至還以誘殺鄉間貓狗為樂。
成長歲月,即未曾入塾讀書,又乏雙親管教,加上體格壯碩力大無窮,而其性格又好勇鬥狠,陳國瑞逐漸成為了十里八鄉都避之唯恐不及的煞星。
觀其日後之言行,童年的經歷和成長過程對其性格的形成確實有著巨大的影響,當然這是後話。
1853年,太平軍揮師湖北,底層民眾紛紛望風來投,陳國瑞也在這一時期加入了太平天國的隊伍。
悍勇少年初入太平軍,便鋒芒頗露,因其作戰勇猛,迅速擢升為軍帥,只是1856年武昌為清軍所困,陳國瑞眼見形勢不妙,隨即叛出太平軍,投入清軍總兵黃開榜麾下,並認黃為義父。
降清之後,陳國瑞依然悍勇,每戰必為軍鋒,縱橫馳騁之間,往往銳不可當。兼之其人年少俊美,臨陣對敵又身披紅衣紅甲,“紅孩兒”之威名不脛而走。
1859年懷遠之戰,陳國瑞率死士七人,乘夜渡河,偷襲城上守軍,並順勢擲火焚樓,太平軍未戰而先亂,清軍隨即攻城,懷遠被克。
1861年初,從袁甲三進圍定遠,反為捻軍援兵所困,陳國瑞身陷陣中卻毫無懼意,浴血之間,肋下中槍仍裹創力戰,捻軍為其勢所寒,紛紛敗退,乃乘勢攻陷二圩,因功賜號“技勇巴圖魯”。
1862年春,捻軍大舉進攻淮安,陳國瑞以五百騎從城後繞出,出其不意由側翼發起突襲,慌亂之中,捻軍以萬人拒之,陳國瑞偕總兵王萬清合戰破敵,以五百之眾硬撼上萬捻軍,此役之後,陳國瑞聲名更盛。
其後因山東“幅軍”起義,糜集郯城,漕運總督吳棠乃力邀陳國瑞赴魯剿匪,陳亦不孚眾望,平定叛亂並擒獲起義軍首領孫化祥、劉雙印,也因此被賜黃馬褂、頭品頂戴。陳國瑞遂呈請歸宗,復陳姓。
戰場之上悍勇爭先,又並非全憑蠻力,一味無腦前衝,智勇兼備而戰功卓著,陳國瑞漸漸成為吳棠手下最為倚重的心腹愛將。
1863年,苗霈霖叛亂,陳國瑞轉投僧格林沁麾下,在其後剿滅苗霈霖以及同捻軍的作戰之中,同樣屢立奇功。
但隨著聲名鵲起、地位又不斷提升,兼有戰功加持,其桀驁不馴,狂放悖逆的本性也開始漸漸顯現。
火併劉銘傳、大鬧總督府
1865年,山東高樓寨,東捻軍首領賴文光、任化邦設計伏擊僧格林沁部,是役僧格林沁戰死,其麾下7000人幾乎全殲,而陳國瑞確實悍勇,重圍之中拼死血戰,最後率數百殘部逃出生天。
僧格林沁陣亡之後,其麾下部眾皆轉隸曾國藩,同治四年四月,因捻軍圍攻嘉祥,陳國瑞奉命增援,不想行至濟寧,淮軍劉銘傳部已然解圍成功,並駐軍於此。
陳國瑞即惡劉銘傳之得功,又覬覦銘字營的西洋裝備,利令智昏之下,竟趁夜率五百親兵偷襲淮軍大營。
但這回陳國瑞算是踢到了鐵板,劉銘傳是誰?此人是李鴻章手下第一悍將,麾下銘字營更是淮軍最強戰力的代表,哪能受這種欺辱,聞知大營被襲,劉銘傳連夜督兵向陳國瑞駐地反殺而來。
據史料記載,陳國瑞“與劉銘傳交惡,發兵爭鬥,殺傷甚多,據長溝相持不下”。
清史稿算是相當給陳國瑞留面子,實際情況是,“殺傷甚多”的都是陳國瑞的人馬,也沒有什麼“相持不下”,是劉銘傳將陳國瑞部眾斬殺殆盡,然後將其困於空樓之中三日,“僅供粥糜,使飢而不至於死”。
程國瑞也算識時務,沒有像後來在吳棠總督府門前那樣撒潑使渾,眼看形勢不對,只得苦苦哀求劉大帥手下留情,畢竟同朝為官,劉銘傳也不好做得太絕,遂將其釋放。
淮軍悍將餘怒未消,當然要將事情稟報統帥曾國藩,而輸人又輸陣的陳國瑞,竟然也理直氣壯的參劾劉銘傳,雙方互不相讓,大有拉開架勢再打一場的意思。
曾國藩得知了械鬥的原委,對陳國瑞的為人也有所耳聞,便有心懲治,但當時漕運總督吳棠、河南布政使蘇庚堂等多位朝廷大員以其驍勇絕倫、多有戰功為之說情。
曾國藩礙於情面不好從嚴處罰,只得以批牘警告其好自為之。
而陳國瑞久在僧格林沁帳下,恃寵而驕,極難駕馭,也根本沒把湘軍主帥當回事,很快便寫就了一份“情詞雖極謙謹而毫無悔過之意”的復稟呈給上司。
曾國藩勃然大怒,隨即撤去陳國瑞幫辦軍務之職,褫奪黃馬褂,暫留處州鎮,帶罪立功。陳國瑞倒也機警,眼見大事不妙,馬上到曾國藩處賠禮認錯,並表示之後絕對謹受約束,隨即便稱病避居淮安。
但是“養病”中的陳國瑞,還未消停幾日,惹是生非的老毛病便又再次復發,竟因與其養子不和而欲拔劍殺人,養子無奈逃至上司吳棠官衙尋求庇護,陳國瑞怒火中燒,竟率眾圍攻恩人吳棠的漕運總督府,大鬧一番,結果自己昏厥倒地,吳棠隨即將其丟棄於荒郊破廟之中。
但吳總督倒也宅心仁厚,並未拿此事大做文章甚至告陳有意謀反,只是奏稱其患病瘋狂,清廷也不願深究,順水推舟將陳國瑞押解回原籍,家財充公、罰沒田產,僅給少數錢糧,使其勉強維持生計。
只是此後不久,陳國瑞就因禍得福,還迎來了人生的第二春。
算計左宗棠
閒賦在籍期間,陳國瑞不甘寂寞,四處活動,疏通關係,適逢捻軍勢盛而其又素有威名,因此不久即再次被朝廷啟用,
而這次出山,陳國瑞的身後又多了一個更大的後臺——醇親王奕譞,此人是咸豐胞弟,當朝天子同治帝的七叔。
1867年底,醇親王從其主持的神機營中,調撥白銀三萬兩,命陳國瑞召集舊部對抗捻軍,次年二月,又奏準陳國瑞部眾歸其指揮,稱神機營銳勇隊。
既得親王為靠山,手中更有大把銀錢,本就囂張跋扈的陳國瑞,此際更加有恃無恐,不久在河北保定,膽大妄為的他,又將黑手伸向了楚軍左宗棠的大營。
其時,陳國瑞雖有錢有糧,但苦於兵源尚無著落,而恰好左宗棠駐軍便在附近,陳國瑞於是暗中前往左軍大營,許以重籌厚餉,唆使勇丁改換門庭,並承諾一旦來投,賭博、鴉片、搶奪均不禁。
因其條件優厚又百無禁忌,一時之間楚勇兵弁絡繹而來,短短數月即被陳國瑞“策反”達八百餘人。
左宗棠性格火爆,聞訊立即親赴邯鄲陳國瑞寓所,命其徹查勾勇、搶兵之事,陳國瑞滿口答應,並保證給總督大人一個滿意的交代。
誰知此後左宗棠望眼欲穿,而陳國瑞卻音信全無。苦等之下,軍營之中反而又有近百兵勇被挖,同時更被截走大量槍炮、彈藥、錢糧、騾馬。
左宗棠再發公牘諮催,這一次陳國瑞的無賴勁又上來了,直言經過周密調查,本部之中確無爭搶友軍兵員之事。
面對陳國瑞的信口雌黃,左宗棠瞬間暴怒,具本參劾陳國瑞,誰知朝廷的回覆竟然是“陳國瑞謬妄至此本應處罰,但剿匪吃緊,暫且包容,倘或仍前狂妄,即著以應得之罪。”
不知是否有皇親國戚背後庇護,但清廷這種“下不為例”的態度,讓左宗棠也無可奈何,加之陳國瑞聲名狼藉,左宗棠也不願與之過份糾纏。
堂堂閩浙總督,封疆大吏,晚清四大名臣之一的左宗棠,竟然在這種滾刀肉面前吃了啞巴虧,陳國瑞得意洋洋,此後更是狂妄不羈,肆意妄為。
不知收斂,終被棄之如敝履
1868年,西捻軍全軍覆沒,陳國瑞稱病告歸,僑居揚州之宜園,1869年,奉命重回神機營,並出任天津提督之職。
次年“天津教案”爆發,當地民眾圍攻教堂,殺死神父。後法軍揚言要將津門化為焦土,因曾國藩盡力斡旋,處死無辜百姓二十人,並對死難人員予以優厚撫卹,才勉強作罷。
而醇親王對洋人深惡痛絕,陳國瑞當然也旗幟鮮明的表示支援,不僅在反對洋教的過程中最為活躍,更屢次為圍攻教堂的群眾提供便利。
因此法軍秋後算賬,點名要陳的人頭,而陳國瑞得到奕譞的全力維護,加上曾國藩多方敷衍,最後僅僅被清廷遣往揚州養病了事。
按理說劫後餘生,應該有所收斂,但來到揚州不久,程國瑞又無巧不成書地遇到了“老相識”李昭壽。
陳國瑞和李昭壽,二人雖同為太平軍叛將,但陳對李卻並無半點惺惺相惜之意,不僅如此,作戰期間還經常隔三差五的搶奪李之錢糧財務,也許是欺負李昭壽成為了習慣,此間揚州偶遇,陳國瑞又硬向李昭壽索要其私人戲班,並欲據為己有。
以往陳國瑞勢盛,李昭壽只能忍氣吞聲,而如今兩人均是閒賦,豈能再受其辱,李昭壽也不是善男信女,舊恨新仇之下,遂以敘舊之名將陳國瑞騙至江上舟中,毒打之後更威逼其寫信回府,勒索財物。
陳國瑞府中人聞訊,立刻糾集人手前往江邊解救,李昭壽見狀慌忙駕舟逃逸,一時之間江、岸之上,兩幫人你追我逐,沿途百姓駐足圍觀,笑鬧起鬨,此事遂成茶餘飯後之笑談。
兩位朝廷大員於鬧市之中公然廝鬥,清廷顏面掃地,慈禧太后更是勃然大怒,降旨李昭壽革職,陳國瑞降為都司,兩人均被勒令回籍反省。
陳國瑞明明是受害人,卻和“肇事者”李昭壽一樣,被各打五十大板,從揚州鬥毆的處理結果來看,清廷態度的轉變其實已經相當明顯——天下太平以後,如陳國瑞之流已然失去利用價值,一旦犯錯,絕對不會姑息。
然而,一生胡作非為卻總能逢凶化吉的陳國瑞,並沒有在揚州事件中吸取教訓,不僅違背聖意,繼續滯留揚州,而且其後因勒索總兵詹啟綸不成,竟唆使威逼親信胡士禮服毒自殺,企圖嫁禍於詹。
官府審訊後,不僅真相大白,還查實陳國瑞曾多次帶人至詹家抄搶金銀財物。陳國瑞本是遣送回籍交地方管束之人,抗旨不遵更惹出事端,清廷忍無可忍,直接將其發往黑龍江苦寒之地充軍。
此後數年,又有人建議起用陳國瑞,而李鴻章稱其“性情未改而精力已衰”,遂不得複用。
清德宗光緒八年,亂世梟雄兼惡棍兵痞,一生屢建奇功又到處生事的陳國瑞,最終孤獨而不甘地死於黑龍江戍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