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語言學專家、復旦大學教授陳光磊有一個“特殊”的身份:陳望道先生的第一位研究生。1957年,中文系新生陳光磊入學復旦,1962年考上了陳望道的研究生。1973年,正在下放勞動的陳光磊被恩師陳望道調回復旦大學語言研究室。中秋節將至,已是83歲的陳光磊談起恩師,思念尤深。
“望老一般不留信件,也不記日記,他僅有的一本日記,也是專門拿來記錄何時交黨費的。”陳光磊說,有一次望老參加接待了一個歐洲國家的代表團,外賓問他,那時候怎麼會翻譯《共產黨宣言》的。他回答說:“五四”運動時代,大家都關心國家的命運,許多人在尋求中國社會怎麼發展的方向。當時有各種各樣的新思潮湧進來,有無政府主義、工團主義,以及其他一些名目的主義,還有影響比較大的馬克思主義。我信仰馬克思主義,所以就把它翻譯介紹進來,供大家研究。
01
對青年學生,望老是很愛護的
陳光磊至今還清楚地記著先生陳望道對他說的最後的話。那是1977年10月24日,87歲高齡的陳望道才吃了一顆餛飩,就吐了出來,他輕聲地對陪護自己的學生陳光磊說:“我吃不下了。”當晚,先生病危,搶救持續了五天,老人走到了生命的盡頭。10月29日凌晨4時,陳望道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其實在1975年的春天過後,陳望道的健康狀況就變差了,不得不遵醫囑入住華東醫院治療養病。從那時起,陳光磊便與先生家人輪流在醫院陪護,直至1977年10月,侍奉先生走完生命的最後歲月。陳光磊說,他對導師望道先生始終抱著高山仰止之心。
陳光磊說在醫院裡,望老還是保持著自己的生活習慣,“每天都要沏龍井茶喝,喜歡吃硬一點和脆一點,像烤麵包,魚餅之類的。望老吃飯吃得極快,常會嗆得咳起來,我就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說:慢點兒,慢點兒。有時我就讓他‘暫停’。”陳光磊說,望老告訴他,這是年輕時養成的習慣,認為吃飯太費時間,所以吃東西就像趕任務似的,三下五除二解決算數,後來想慢也慢不下來了。
談起望老生命的最後時刻,陳光磊說,“看書讀報依然是恩師在醫院裡每天的功課。有一段時間,他還常常讀毛澤東詩詞的英譯本。先生雖然體能日漸衰弱,但思路一直很清晰,談話作文還是那樣簡潔明確。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學術思考,直到生命路程的終點。”
64年過去了,但陳光磊還是清清楚楚地記得初次見到望老的情景。“那年先生67歲,身穿灰白色的中山裝,中等身材,體態端莊,面板黝黑,顴骨高且嘴角分明,透露出樸實堅毅的精氣神。”那是1957年復旦大學迎新會上,校長陳望道先生在臺上致辭,大一新生陳光磊和中文系的同學們坐在右側的前幾排,聽得入耳、看得真切。“望老講話比較舒緩,還帶著濃濃的義烏腔。”陳光磊回憶道。
陳光磊說自己能夠考上陳望道的研究生,其中也有些小插曲。陳光磊本科的畢業論文是在胡裕樹教授指導下,談如何運用陳望道的文法理論探討漢語詞類問題。論文完成後,胡裕樹便鼓勵陳光磊報考陳望道教授文法修辭學科的研究生。可陳光磊卻有一絲顧慮和擔憂。原來,幾年前陳望道和吳文祺、鄧明以兩位老師發表了一篇名為《“文法”“語法”名義的演變和我們對文法學科定名的建議》的文章,在學術界引起了討論。那時還在讀大三的陳光磊也撰文,提出了與望老不同的看法。“所以那時候我就在想,先生會不會因為此事,認為我對他不尊重而存有看法呢?”陳光磊把自己的顧慮告訴了胡裕樹教授。但胡教授卻對陳光磊說:“望老對人不是這樣的,尤其對青年學生,望老是很愛護的。”後來事實證明胡裕樹教授說的是對的。陳光磊如期收到了通知,被錄取為望老的研究生。陳光磊說直到現在,想起這個事,內心就會覺得很溫暖。胡裕樹老師所說的“對青年學生,望老是很愛護的”,陳光磊說自己是有著切身的感受。
02
不唯上、不崇洋、不迷古、不媚俗
陳望道是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公佈的首批“上海社科大師”,今年教師節陳光磊去國福路51號復旦大學的陳望道舊居參加活動。陳光磊說在舊居看到先生栩栩如生的蠟像,感到親切和激動:“先生建立的復旦大學語言研究室就設在先生家的樓下,因此國福路51號既是望老最後20餘年生活及從事教育、科研活動的主要場所,也是語言研究室同仁們日常學習、工作的地方。我曾跟隨先生學習、工作了好多年,許多諄諄教誨令我終生難忘。通常,望老每週四或週五都會從樓上下來同大家談論學術問題。平時他想到什麼,也會經常下來同大家講。先生晚年的文法修辭思想,大都是先在這裡講述,然後公開發表的——這裡是學術論壇,也是學術課堂。”
陳光磊回憶起望老個別指導自己的情景:“先生不是一章一節地給我上課,而是佈置讀書,要求寫讀書報告,或讀書心得。望老同我講話,開始是坐著的,說著說著,他會站起來,並且邊說邊踱步,我自然也就馬上跟著站起來,他總是用手做一個按住我的姿勢,叫我坐著聽。”望老有時候也會幽默一下,“有時大家會為了一個問題爭來爭去,卻又多無新材料、新見解。先生會說,大家不要急,不要拉鋸戰,木匠拉鋸可以鋸木頭,我們拉鋸不太能解決問題,還是先多研究一下再討論。”
陳望道主持復旦大學校政25年,特別重視科學研究工作。在他提議下,學校規定校慶期間一定要舉行學術報告會,當然,更要求平時多展開學術活動。
陳望道曾給全體中文系學生做過一個學術報告《怎樣研究文法修辭》。陳光磊說,這次報告影響了很多中文系同學,在那次報告中,望老談了怎樣讀書、怎樣做學問等許多道理,特別提出和論證了在做學問上要用“古今中外法”;要廣泛吸納古今中外的知識,但又須克服全盤西化和全面復古的傾向。後來他又說:“關鍵是要能‘化’,我們講語言研究中國化,就是要把古的、洋的都‘化’在我們的學術研究裡面。也就是要屁股坐在中國的今天,一隻手向古代要東西,一隻手向外國要東西。”
03
勇於擔當 敢於創新 誠於教育 勤於學問
陳光磊讚歎望老是極有人格魅力的。有個在復旦流傳甚廣的故事:當年賈植芳教授剛到復旦來的時候,生活不大寬裕。陳望道就請夫人蔡葵去看望他,對他說:“我們陳先生講,您賈先生手面大,那點工資怕不夠花。我們一家才三口人,錢用不完,請您幫我們花掉一些。”於是,蔡葵每個月都給賈先生送40元過去。賈植芳後來幽默地說:“他們要是說補助給我,我就不要了。既然說幫著花錢嘛,這個忙還是要幫的。”1963年秋,陳望道陪夫人蔡葵到青島養病,發現那裡的綠植很豐富,就自己出了1千多元錢,為復旦大學購置了百日紅、馬尾松、蚊母樹等一批樹苗種在校園裡。陳光磊說,望老和夫人蔡葵對金錢一向看得很淡,“望老曾寫過一篇短文《舊路》,談了自己的金錢觀:金錢是革新者人格的檢定表,一旦拜金就會失了人格,絕不能走‘人格金錢化’的舊路。”
還有一件事情一直印在陳光磊的記憶裡,中文系蔣天樞教授德高望重,有一次,蔣天樞教授來看望望老,兩位大學者見面時態度熱切,長時間地握著手說話,談的都是家常話,互問互答各自近期起居飲食,吃什麼藥物等等。這兩老在許多學生心目中是嚴肅的長者,可此時兩人的交談顯得那麼輕鬆自在,神態慈祥。辭別時,陳光磊代先生送蔣天樞教授出醫院大門。就在這一段送行的路上,蔣天樞教授對陳光磊說:“陳先生做系主任、做院長的時候,都是為我們下面的人講話的。陳先生肯為下面的人說話,所以下面的人也都擁護他。”陳光磊忽然明白了這位以耿直出名的蔣教授之所以會與先生那麼親切相交的原因了。
陳光磊總結他對陳望道精神的認知一言以蔽之便是:“勇於擔當、敢於創新、誠於教育、勤於學問。”這十六個字的概括,堪為精當。
傳記作家葉永烈在他的報告文學《秘密黨員陳望道》的開頭,用了陳光磊回憶先生的一個細節:“1975年底,上海華東醫院住進一位85歲高齡的瘦弱老人。他睡覺時,總是保持一種奇特的姿勢,雙手握拳,雙臂呈八字形曲於胸前。他關照常來照料他的研究生陳光磊道:‘我睡著時,倘有急事,你只可喊我,不可用手拉我。’原來,他睡著時,誰拉他一下,他會‘條件反射’,那握著的拳頭便會在睡夢中‘出擊’!請別誤會,這位老人並非上海武術協會會長,他是道道地地的文人——上海復旦大學校長陳望道……”
“因為望道先生練過武功,無論站著或坐著,他的姿勢都是端直的,晚年也絕沒有彎腰駝背的龍鍾之態,即使在最後的歲月裡,我攙扶著他散步,雖然步履緩慢,但身板依然是挺著的。”陳光磊說,“望道先生,端直挺拔,一生如此”。(沈琦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