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南京近郊雨花臺湘軍大營外,一眾將領簇擁著主帥曾國荃魚貫而入。
數日之前,湘軍剛剛攻破太平天國首都天京,按理說,獲如此“不世之首功”,作為吉字營主帥,此時自當“人逢喜事精神爽”才對,但緩緩走入軍營的曾國荃,不僅一言不發,面色還格外的陰沉而凝重——他剛剛接到訊息,李臣典病危。
光線昏暗的營帳之中,瀰漫著濃烈的草藥味道,居中的臥榻之上,病中的青年男子面如金紙,氣若游絲。看清是九帥曾國荃到來,努力掙扎著就要坐起,但卻僅僅換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曾國荃趕緊示意阻止,端起藥碗走近床邊,只見李臣典輕輕搖頭,蒼白乾裂的嘴唇輕微翕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卻只是化作喉嚨裡嗚咽的幾聲。曾國荃靠得近前,才隱約聽見“此次萬無生理”幾個令人絕望的字眼。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曾國荃實在不敢相信,就在幾天之前,現在這個形容枯槁的瀕死之人,還帶領著數百敢死隊,冒箭矢彈雨,第一個衝入天京城中,不過數日未見,曾經生龍活虎的愛將,竟變成這副模樣。
8月3日,年僅27歲的李臣典暴斃於雨花臺軍營之中,關於這位湘軍悍將的突然死亡,《清史稿》僅以“臣典遽病,恃壯不休息,未幾,卒於軍”寥寥數筆匆匆帶過,語焉不詳似有難言之隱。
那麼李臣典是何許人也?他究竟因何染病?又是什麼病能如此輕易和迅速的奪走正值壯年的李臣典的生命?
帶著這些疑問,讓我們一起走進曾國荃麾下第一悍將,攻陷天京的頭號功臣李臣典彪悍而又倉促的人生。
荒唐少年
1838年,李臣典出生於湖南邵陽,父親早早過世,與母親及弟弟李臣章相依為命。
因自幼家貧,含辛茹苦的母親除了艱難養育兒子之外,根本沒有能力再供其讀書,加之缺乏父親的約束和管教,年少的李臣典終日遊蕩於鄉里之間,結交江湖人士,好勇鬥狠,惹是生非。
久而久之,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李臣典還染上了賭博的惡習,18歲那年,操勞一生的母親也終於撒手人寰,而嗜賭成性的李臣典卻無錢安葬,唯有四處求人,方才借得幾吊銀錢。
誰知錢財剛一到手,李臣典賭癮又發作了,在賭場一番瀟灑快活後,結果連將母親最後入土為安的棺材本也輸得一乾二淨。
李臣典無奈,只得尋來一張蔑席,將母親屍身包裹,隨便找了一處荒地,草草埋葬。
不久之後,其遠在湘鄉的舅舅得知姐姐過世,便趕到邵陽前來祭拜,當甥舅二人來到荒郊野外的掩埋之地時,李臣典驚奇的發現,舅舅不到沒有責怪,眼中竟然還有幾分驚喜之色。
原來其舅對風水堪輿略知一二,李臣典無意之間為母親選擇的陰宅,竟是一塊風水寶地。
墳塋之地,正對著一條小河,水中有一石凸起,猶如鯉魚從水中躍起時露出脊背,此乃鯉魚過江,福澤後代之相。
只是舅舅也不太瞭解,鯉魚過江,雖是子孫富貴之兆,但河水漲落不定,石頭隨之忽隱忽現,卻如曇花一現,福祿終是難以長久。
不知是冥冥之中的巧合還是傳聞記載在故弄玄虛,反正幾年之後,當日所預示的一切,確實都在李臣典身上一一得到印證,當然,這都是後話。
湘軍悍將
如果沒有那場著名的太平天國戰爭,像李臣典這種不學無術的鄉間無賴,大機率會是個一生碌碌無為的平庸之輩,或者為害一方的流氓混混,但風起雲湧的時代給了他脫穎而出的機會。
安葬母親後不久,適逢洪、楊勢熾,湘軍於邵陽募兵,李臣典應徵入伍,初隸於湘軍元老王錱麾下,后王錱因矛盾與曾國藩分道揚鑣,李臣典遂轉投曾國荃所部。
加入湘軍以後,在戰場之上,李臣典格外賣命,出生入死之間,籍籍無名的底層士兵開始嶄露頭角。
但李臣典可沒有什麼忠君愛國、救民安邦的偉大理想,只不過是這個賭徒明白,逢此亂世,想要出人頭地,唯一的賭本就是以命相博。
1858年,湘軍圍攻江西吉安,曾國荃於湖南募得湘勇數千前往參戰,吉字營因而得名。是役,九帥於南門外身陷重圍,身被數創,浴血死戰間幾不能脫。
危在旦夕之際,李臣典於亂軍之中殺出,狀若瘋虎,大呼挺矛直進,猶如神兵天降,衝散太平軍救得主帥。曾國荃奇其勇,超擢寶慶營守備。
此後,克景德鎮,復浮樑,李臣典皆為軍鋒,身先士卒勇冠三軍。
1860年,安慶外圍激戰,從曾國荃征戰於菱湖,曾國荃受傷墜馬,關鍵時刻,又是李臣典拍馬趕到,護送主帥殺出重圍。
曾國荃本就對悍不畏死的李臣典十分欣賞,再加上兩次救命之恩,對其更是刮目相看,以心腹待之。
1861年,吉字營與英王陳玉成會戰於安慶西門外營壘,其時,太平軍陳兵數萬,鏖戰日久湘軍不得寸進,李臣典高呼“事急矣,成敗在此舉”,隨後身先士卒、橫槊前驅,三軍受其激勵,合力並進,西門太平軍被擊潰,當場殞命數千人。
攻克安慶之後,吉字營長驅直入兵臨雨花臺,劍指天京。太平軍忠王李秀成回師勤王,由蘇州督兵六十萬大舉來攻,輪番惡戰之間,槍炮如雨傾瀉,湘軍損失慘重,主帥曾國荃亦傷及面頰,血流如注,營壘岌岌可危,還是李臣典據牆死戰不退,太平軍屢攻不得入,鎩羽而歸,湘軍轉危為安。
1863年夜襲南京雨花臺石城,李臣典再次迎來人生高光時刻。是役,湘軍士卒束草填壕,緣梯而上,不想半途為太平軍所覺,居高臨下發炮大轟,湘軍猝不及防,陣腳大亂。
據史料記載,全軍即將崩盤之際,李臣典挺身而出,“搴旗大呼躍而上,諸軍繼之,擲火彈毀敵樓,城立拔”。
此役過後,李臣典因功得以提督記名,授河南歸德鎮總兵——滄海橫流,不僅讓好男兒盡顯英雄本色,刀兵之禍,也給了亡命之徒揚名立萬的機會。
戎馬之間不過數年光陰,本是湖南鄉間一無所長、混吃等死的無賴李臣典,便一躍而成朝廷實授的正二品大員。
金陵建功
時間來到1864年,此時吉字營圍困天京已近兩年,風雨飄搖之中的太平天國眼看已是大廈將傾,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諾大的天京城搖搖欲墜卻始終屹立不倒。
而圍城日久,餉銀開銷甚巨不說,清廷又唯恐湘軍勢弱,時間一長徒生變故,因此一方面催促前線曾國荃抓緊攻城,一方面又命令李鴻章的淮軍由蘇南馳援天京戰場。
淮軍主帥李鴻章深諳官場之道,當然明白一旦攻克天京,乃是當世無可爭議之首功,但湘軍浴血多日,眼見大功即將告成,這個時候淮軍出戰,難免有爭功逐利之嫌。
李鴻章與曾國藩有師生之誼,顧及曾氏兄弟的情面,即使朝廷再三嚴旨催促,也是儘量拖延,但以劉銘傳為首的一眾淮軍悍將,卻不買湘軍的賬,甚至揚言,到得天京城下,曾老九要是敢阻攔攻城,就讓湘軍嚐嚐淮軍大炮的滋味。
淮軍蠢蠢欲動,朝廷催促又急,而“逆賊”負隅死守,湘軍苦戰漸疲卻難竟寸功,軍營之中,曾國荃真是束手無策,一籌莫展。
正值此時,悍將李臣典指出,湘軍現在師老兵疲,如不能在短時間拿下天京,必有後患,為今之計,只有穴地攻城,方能開啟局面。並隨後親自督兵,在龍膊子日夜不息,主持地道的挖掘工作。
師老矣!不急克,日久且生變。請於龍膊子重掘地道,原獨任之。
1864年6月16日,湘軍以三千斤炸藥置於地道之內,李臣典一聲令下,伴隨震天動地的轟鳴,天京太平門城牆瞬間坍塌數十丈。
此時城垣的缺口雖然開啟,但城內是否有太平軍伏兵,又或者是否預設有地雷,眾人一無所知,猶豫不決之際,李臣典簽下生死狀,帶數百死士,冒死率先衝入城中,隨即,湘軍大軍尾隨蜂擁而至,天京終告陷落。
天京既破,曾國藩論功行賞,李臣典以平寇首功上報朝廷,賜封一等子爵,賞穿黃馬褂、戴雙眼花翎。
死因成謎
耗時26個月,湘軍終於得償所願拿下金陵,勞師日久,為發洩不滿,也為犒賞將士,曾國荃下令屠城並大索三日。
殺戮、縱火、搶劫、姦淫,1864年6月,盛夏的陽光之中,秦淮河畔的六朝古都,瞬間淪為了最黑暗的人間地獄。
但正當湘軍從上到下都沉浸在“狂歡”之中時,一個驚人的訊息突然傳來——克復江寧的第一功臣,悍將李臣典病危。
李臣典發病突然,此前又全無徵兆,未經幾日,便一命嗚呼,要知道其人本是龍精虎猛之輩,又正值壯年,數日之前還率兵第一個攻入天京,突然之間暴斃,確實令人費解。
而關於李臣典的病因和發病過程,《近代碑海》中有比較詳細的記載:六月十五日洞口受傷,十六日克復金陵城池,十七日因傷增病,醫治無效,二十日異雨花臺營次,醫者謂傷及腰穴,氣脈阻滯,不久恐病喘症,加以冒署過勞,難期痊可。
《中興將帥別傳》也有類似描述:公夜戰過勞,明日病熱,自恃年壯氣盛,不謹疾之由也。
而近代出版的《太平天國資料彙編》中也指出:臣典攻江寧,先登中創,醫言防火毒內走,臣典拒不肯服,遂卒。
綜合起來,這些證據似乎都指向了李臣典因在戰爭中受創,加上南京當時惡劣的自然環境,在攻堅戰的最關鍵時刻,李臣典的身心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又固執的不肯接受治療,才導致最終病亡。
官方的記錄將李臣典的死定性為重傷不治後以身殉國,耐人尋味的是,民間傳聞卻與之大相徑庭。
傳聞之中,李臣典不僅嗜賭,更加好色,以往每克一城,均要親兵在當地搜尋美女供其享樂。
而攻克南京之後,無論是洪秀全的後宮佳麗,還是秦淮的溫柔嬌娘,包括“天足”的太平女兵,這些此前從未見過的“人間尤物”,都讓貪戀美色的李臣典獸性大發,在吞服了春藥之後,一日之內,連御十女,最終因縱慾過度,導致油盡燈枯驟然而亡。
雖然史料記載言之鑿鑿,但民間傳聞也並非空虛來風,李臣典並非善類,攻入天京之後,甚至下達了凡長髮或新剃髮者,一律殺無赦的命令,在當時全城燒殺搶掠的背景之下,好色的他幹出任何禽獸不如的事情都不足為奇。
但李臣典畢竟是吉字營第一悍將,又是攻破天京的有功之臣,曾國藩等人為了維護湘軍的形象和李臣典的名譽,在對外公佈死因時,完全有可能掩蓋事實真相,並編造出更利於的已方的故事。
往事已矣,真真假假已無從考證,是非曲直也早已掩埋在歷史的塵埃之中,1864年7月初,南京城的湘軍依然在徹夜狂歡,朝廷的獎賞和恩賜也正在路上,27歲的李臣典卻在雨花臺的軍營中,孤獨而不甘的合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