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經《南方週末》授權轉載)
都市女性劇近年來廣受關注,看似反叛的獨立女性人設最終與主流價值握手言和。圖為熱播劇《愛很美味》(2021)劇照。(資料圖/圖)
“影視劇就是全中國最封建的地方。”影評人毛尖在一次公開演講里語出驚人,一度刷屏,甚至被《中國青年報》列為2021十大文化創意事件。
在她看來,國產劇習慣按地位和財產分配顏值,按顏值分配道德和未來。古裝劇論出身,嫡子往往人品更高貴,做壞事的人多半出身卑微。現代戲嫌貧愛富,窮人敗壞,富人正義。“上個世紀,左翼電影千辛萬苦把清白的良心還給了底層,一百年不到,我們的影視劇又把心機和窮人、天真和富人進行了連結。”
作為華東師範大學教授、上海電影評論學會副會長,毛尖出版了多本影評與散文集。她二十年如一日地觀劇,評論經常一針見血,不留情面,但也實實在在地為國產劇驕傲過。千禧年前後,《雍正王朝》《潛伏》等大量高質量電視劇誕生,毛尖充滿信心地宣佈,國產劇很快將超過美劇和電影。
這個趨勢卻在2009年戛然而止。後來也有《琅琊榜》《甄嬛傳》這樣的驚喜之作,但整體水平不復從前,克隆、跟風、注水等現象消耗了國產劇的能量。
2022年伊始,南方週末記者書面採訪了毛尖,對近年來的國產劇進行整體回顧。
01 “真正的青春,從來不是年齡說了算”
問:2021年你最肯定的劇是《覺醒年代》和《山海情》,主旋律題材在年輕人裡受到意想不到的歡迎,你曾說,這兩部劇是真正的青春片。主旋律拍了很多年,當年《建國大業》這類影片啟用了群星陣容和流量明星,似乎還不算真正的青春,為什麼《覺醒年代》和《山海情》能真正青春起來?
毛尖:《建國大業》《建黨大業》這些影片,全明星陣容,流量帶來流量,席捲更多觀眾去關注黨史國事,好事情。而且,我總覺得,在全國人民面前扮演革命者,也是很好的演員養成步驟。不過與此同時,因為大量青春明星的加盟,劇組和觀眾都會有錯覺,好像如此,它們就是青春片了。但真正的青春,從來不是年齡說了算。
《覺醒年代》和《山海情》成為當之無愧的青春片,是主人公們改天換地的氣勢,是在沒有路的地方走出路,在沒有燈的地方點上燈,男歡女愛是青春的一個狀態,但青春的最高形式肯定關乎國家。《覺醒年代》和《山海情》會在年初得到全國人民的掌聲,因為無論是陳獨秀一代陳延年一代,還是馬喊水馬得福父子兩代,都用自己的肉身鋪成了民族的臺階。他們走過,春草發生,楊柳千條,一個國家得以誕生,三代人走出貧困,這種崢嶸歲月稠、何處不青山的氣概,才配得上青春兩字。兩劇在基本面上重啟了少年中國歷史青春,年初的時候確實讓我重新展望了一下國產劇。
《山海情》(2021)以1990年代寧夏西海固移民建設新家園為背景。熱依扎飾演村民李水花。(資料圖/圖)
問:如果要挑刺,這兩部劇還有什麼不足之處?
毛尖:當然兩劇的不足之處也很多,比如《覺醒年代》中,整體敘事圍繞北大展開,搞得好像全靠北大文科天團帶領中國走出歷史低谷,這麼精英的敘事其實有違“覺醒”概念。波瀾壯闊的覺醒年代,帶有強烈的自下而上氣息,這些沒有得到表現。同時,對林紓、劉師培等人,包括對當時軍閥政治的表現都過於簡單粗暴。至於說《山海情》,電視劇有點“能同患難不能共富貴”的意思,脫貧後敘事完全不能承接之間的浩蕩氣象,搞了幾個孩子集體玩失蹤回老家,史詩降格成小品。
問:反腐劇這個脈絡近年來持續出了不少作品,《人民的名義》創造過高峰,之後這幾年可能只有《掃黑風暴》口碑不錯。你覺得《掃黑風暴》怎麼樣?
毛尖:當代文藝經常的一個思路是,把人的抉擇密封在“歷史必然”中,掃黑反腐劇就是典型例子。《掃黑風暴》開局各種叫好,一集火遍網路。香港警匪片的節奏,雖然人物關係依然套路,反派呼風喚雨一路血雨腥風,正派各種新舊傷痕處處被動應對,但是,一溜中年演員主場,正邪較量的歷史圖景呼喚了無數觀眾坐等更新。但是,就像《簡愛》裡,簡愛最後和羅徹斯特的平等達成,依靠了天外之財和意外火災,《掃黑》最後的成功,也是反派突然停更似地被督導組人贓俱獲。勝利的邏輯在哪裡?黑社會的土壤在哪裡?這些,都被突降的勝利匆匆略過。
類似的,《長津湖》也一樣,雖然全國人民也都看得很沸騰,但這場戰役的戰略較量到底在哪裡,陳凱歌們花了兩個小時拉開一場大戰的帷幕,但真正的長津湖戰役並沒有得到表現,電影最後,編導用現在的歷史視野匆匆奔赴結尾。勝利,變成命運的一個手法。暴風驟雨般收尾,匆匆把紅旗插上山峰是不夠的,所有的歷史必然,一定是辯證法的勝利,但我們的掃黑,常常只是編導的勝利。
02 “國產都市劇,能不能不要一直這麼粉嘟嘟?”
問:雖然《八角亭迷霧》沒能滿足觀眾對迷霧劇場的期待,放眼近幾年的影視劇,懸疑劇可能是最出精品的型別,國產劇從《白夜追兇》到《隱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港臺有《華燈初上》《逆局》,全球視野裡有《東城夢魘》《白蓮花度假村》《無罪之最》。從一樁懸案切入一群人、一方水土的日常生活,幾乎成了新套路,你怎麼看?
毛尖:你舉的這些劇,徵用的不是同一個套路。《東城夢魘》和《白蓮花》就完全不是一個套路。不過你觀察到的現在很多懸疑劇,喜歡切入一群人,表現一方水土,倒是真的,但這個不應該算套路,一個懸疑文字如果沒有風俗打底,做成電影沒問題,很多表現主義懸疑劇就這麼玩,但一定拍不好電視劇。本來電視劇這種介質能打敗電影的地方,就是電視劇裡的生活流紮實。所以,像《隱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這些劇,很大程度上確實贏在基本面。正在播的《對手》也是這樣。無論是疑犯還是疑犯追蹤方,生活夯實了,觀眾就代入了。
這方面,迷霧大師希區柯克一直是教材。《驚魂記》裡,希區柯克讓諾曼貝茨用七秒鐘殺人,卻讓他用整整七分鐘時間清理現場,諾曼又拖地又清場,慢慢地,我們的情感被他細緻的打掃移動。這種工作原理就是懸疑電視劇的操作原理,觀眾會同情《隱秘》中的秦昊,因為他在劇中有完整的生活展現。類似的,《對手》裡的臺灣特務,他們和我們一樣,被生活和孩子弄得身心抓狂,壞人在懸疑劇中獲得的正常生活時間,就是編導在觀眾那裡調製的情感天秤。這是懸疑劇的必要步驟,算不上套路。
問:統計資料表明,在觀看數字和市場佔有率上,2021年最熱門的還是《贅婿》《司藤》《你是我的城池營壘》《愛上特種兵》《你是我的榮耀》這些言情劇。你曾說對古裝言情失望,言情這個型別,有沒有值得效仿的物件?如何拍出精品?
毛尖:如果言情劇中的這個情,代表的是愛情,抱歉,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言情劇了。當下大量的所謂言情劇,就是製造各種人為困難煽情,然後用一萬次受傷秀恩愛,再然後用一萬個壁咚意淫舔狗。不過言情這個型別,消失一段時間也挺好的,因為很多好的國產劇,都是對言情的克服,比如當年《潛伏》的好,就是每次觀眾以為要言情有床戲的時候,導演咔嚓了。
問:都市女性劇一直是市面上相當常見的型別,《歡樂頌》《三十而已》這些話題劇,被你詬病過嫌貧愛富,2021年的《愛很美味》《我在他鄉挺好的》算得上正面樣板嗎?國產都市女性劇還可以在哪些方面改進?
毛尖:你把我當專家門診了。都市女性劇,這個命名本身就很躺平。我不是過敏分子,但是我們有對標的都市男性劇嗎?或者說,這個命名本身,就提示了《歡樂頌》《三十而已》包括《愛很美味》這些劇的起點和終點,雖然《愛很美味》的表現已經相當好,但也依然是大眾議題中的典型人設,一個自食其力的美食博主,一個遭背叛的美貌主播,一個職場女強人,劇開始沒多久的一場相親很揭示這個視角,而且直接為三女主設定了顏值等級,最後,劇也落幕在三女主的婚紗照和男性獎賞上,準公主們依然是個個手握備胎的人生贏家。
當然,以愛情為套餐的女性夢想劇,完全可以做,就是覺得,國產都市劇,能不能不要一直這麼粉嘟嘟?能不能不用流量密碼來設定主人公的人生走向?普通社畜的生活也可以很幽默好看。看看《極品基老伴》呢,老齡維奧萊特以昂揚的花心不斷逐愛不斷失敗,那才叫一個生機勃勃。我們現在的都市劇,骨子裡都封建得要死,男女一次失足就再別想回到對方的床頭。
03 “國產影視劇的唯一共享語法就是明星語法”
問:馮小剛的《北轍南轅》被指“懸浮”,王小帥的《八角亭迷霧》也口碑不佳,電影導演拍網劇,為什麼沒能行得通?
毛尖:估計大導演心裡,都還覺得電影比電視劇高,以為用電影烹電視劇,小菜一碟。像《八角亭迷霧》,王小帥的大鏡頭都很漂亮,很多人贊“電影質感”,但這種質感弄不好就是大問題,因為做不到鏡頭的連貫,就會變成牛頭馬面忽上忽下,除非你能像湯姆提克威拍《巴比倫柏林》那樣,從第一季到第三季,從大全景到中景到近景,一直拿住膠片質感。《八角亭》裡,大全景鏡頭像動物世界,落到家庭敘事時,鏡頭馬上電視新聞化,真心雙標感。
《八角亭謎霧》(2021)的故事由一樁十九年未破的懸案引出。(資料圖/圖)
問:2009年以前,你對國產劇很有信心,甚至覺得很快會超過美劇和電影的水準。想不到2010年後卻一落千丈。這背後有什麼結構性問題嗎?
毛尖:現在回頭看,2009年的高峰現象,還是帶有偶然性,後來的回落,倒是跌回正常介面。在電視劇內部而言,我們有三大問題。首先,我們缺乏國家隊,缺乏標杆性國家劇,也缺乏國家作者。這方面,看春晚就很明顯。最近十多年,春晚基本就是人民群眾比拼“毒舌”的場域。其次,地方衛視上星後,經濟壓力倒逼廣告,廣告倒逼收視率,收視率倒逼對策,比如跟風劇盛行,《潛伏》之後,十個《潛伏》跟進;《黎明》紅了,百個《黎明》候場。再者,電視劇和明星的關係表面挺良性,一個圖流量,一個圖財量,但也因此擠壓了中小公司的存活率和產品見光率。整個電視劇生態變成大戶天下。沒有流動的有機性,沒有頂層設計的圖景,爛劇成為恆溫層,這些,都使得好的電視劇,成為公共生活的“驚”“喜”狀態。
問:很多業內人士診斷,中國影視劇的最大問題是沒有好編劇,或者說好編劇沒有話語權,比起導演,編劇的地位太低,好劇本可能會遭到各方肢解和篡改,你同意這樣的判斷嗎?
毛尖:編劇地位肯定太低啊,看看中國編劇的薪酬佔比就知道。一個劇組,導演能改編劇,明星能改編劇,劇組的各種狀況,都會在第一時間提溜了改編劇,好像編劇就是個虛擬貨幣,隨時可以被修改幣值甚至取消。在這樣的圈層裡,編劇也就一直處於低端迴圈狀態。再加上,國產影視劇的唯一共享語法就是明星語法,什麼戲份都得圍繞著明星發生,越大的明星,份額越大,這種土壤對編劇來說,紮紮實實勸退。
問:直到21世紀頭些年,很多電視劇還是根據傳統文學作品改編的,後來網文流行,大有市場,很多電視劇流行買ip、改編網文,其中不乏《琅琊榜》《甄嬛傳》這樣的上乘之作,但也有大量粗製濫造之作,這對影視劇的整體質量有沒有傷害?
毛尖:大環境如此,網文流行,IP當道,也很自然。不過有一說一,IP中也湧現了大量好劇,你說的《甄嬛傳》《琅琊榜》就是代表,像甄嬛、梅長蘇、華妃這些,都是近十年的最強人物,但同時我們也得意識到,華妃的出現,銀幕形象耗材比可能是一比一千,一千部劇鋪路,出來一個好劇。而八九十年代,《紅樓夢》《三國演義》的年代,黛玉寶釵曹操諸葛亮這些人物,耗材比可能是一比十。這個,我們作為影評人還是很有感覺的。一個影評人,在九十年代,有使命感,在今天,就是活命感。所以,不能光看現在我們也有好IP好人物就高枕黃粱了,提升影視劇的整體質量,在任何意義上,都該是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