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上天給了我浩瀚的書海,和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即便如此,我依然暗暗設想,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這句話,出自阿根廷著名作家博爾赫斯。
受遺傳性眼疾困擾,他的後半生在黑暗中度過,但不可思議的是,即使失明、老邁,文學創作仍然是一片勃勃生機。
而這一切,都因為他的身旁,站著永遠的瑪麗亞•兒玉。
初見,她12歲他50歲
第一次見到博爾赫斯,瑪麗亞只有12歲。她從小就特別害羞,一見到客人就往衣櫃裡鑽,只有在詩歌和閱讀中,她才能恢復自信。
有一天,父親帶她去聽博爾赫斯的講座,臺上,那個被稱為“文學大師”的男子,聲音膽怯、微小,瑪麗亞不禁豁然開朗。
她想:“如果這樣的人可以演講,那麼我肯定也可以!”從那時起,她決定了此生的志向是文學。
四年後,瑪麗亞在街頭邂逅了博爾赫斯。那時,他已經54歲,受遺傳性眼疾困擾,幾近失明。
鼓起勇氣,瑪麗亞走上前去攀談。多年後回想,她說,那幾乎“像兩個瘋子的交流”:
“你學什麼專業?”“我還是中學生。”
“你喜歡盎格魯——薩克遜文學嗎?”“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是古英語文學。”“啊,莎士比亞!”
“不是,比莎士比亞古老很多。”“我不知道了,你知道嗎?”
“我也不太瞭解,我們可以一起學習。”
博爾赫斯的隨和,消除了瑪麗亞的緊張。一縷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知道,那溫暖,來自他的眼睛。而事實上,博爾赫斯甚至看不清她的容貌。
瑪麗亞是德英日裔混血,眼神清澈無比,鼻子端正挺拔,16歲的她,已經亭亭玉立。
這場對話,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她決定追隨博爾赫斯。
中學畢業後,瑪麗亞選擇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文哲學院學習,她的老師之一,就是博爾赫斯。
那時,按照醫生的預言,兩年後,他將完全失明。
儘管在文壇赫赫有名,年輕時也曾追求過幾個女孩子,但多年來,愛情並沒有眷顧他。失落之下,他選擇自閉孤立,即使在寫作中,也幾乎看不到愛情題材。
他逃避著,也渴望著,“我有點傷心地發現,我總在思念這個或那個女人,我原以為我是在瀏覽不同的國家和城市,但總有一個女人,像屏風一樣擋在我和風景之間。”
對母親的過分依賴,也是愛情遠離他的重要原因。
母親就是他的雙眼和雙手,她為他閱讀,幫他記錄口授的內容,列印書稿,陪他出席演講活動。
然而,隨著年事漸高,母親力不從心,不得不考慮尋找接班人。
68歲,他走進不幸婚姻
在學校,瑪麗亞是博爾赫斯最忠實的學生,她的聰穎好學,也令博爾赫斯非常欣賞。
那時,他們常常去咖啡館聚會,一起研究文學,學習冰島文。
那段時間,瑪麗亞進步很快,博爾赫斯的心情特別愉快,他不止一次深情地望著她,認真地說:“瑪麗亞,我看到你的輪廓了,真的!”
她溫文爾雅,又十分謙讓,是他最虔誠的聆聽者,和她在一起,眼前彷彿一片光明。
而瑪麗亞,享受著博爾赫斯“智慧的特權”,經常在他寬廣的思維世界裡心潮澎湃。
瑪麗亞開始擔任博爾赫斯的業餘秘書,接替他母親的一部分工作。他需要她時,她總在身旁,他們建立起了超越師生關係的友誼和情感。
沒想到,這樣的親密關係,遭到了博爾赫斯母親的反對,她擔心博爾赫斯過分依賴瑪麗亞,進而向瑪麗亞求婚。
在母親看來,博爾赫斯需要的,是一位年紀相仿,能夠同時做護士的成熟女人。而瑪麗亞,比博爾赫斯小38歲,這是完全靠不住的。
恰在此時,博爾赫斯年輕時的戀人艾爾莎出現了,丈夫剛剛去世,她正在寡居。在母親安排下,68歲的博爾赫斯迎娶了艾爾莎,第一次走進婚姻殿堂。
糟糕的是,對博爾赫斯來說,這場婚姻無異於地獄。
他很快發現,艾爾莎從無夢想,也不閱讀,她關心的,只是博爾赫斯的名聲帶來的服飾和榮耀。
甚至,在一次出訪美國時,她不顧博爾赫斯穿著睡衣和拖鞋,惡毒地把他關在門外,不予理睬。
婚姻令人窒息,艾爾莎不在的時候,博爾赫斯就經常找瑪麗亞來做伴。她依舊矜持得體,耐心傾聽,他又感受到了愛情的萌動。
三年後,博爾赫斯終於從不幸婚姻中解脫出來,他開始出版新的作品,國際聲望達到空前的高度。
1971年4月,當他飛往冰島朝聖時,意外發現,瑪麗亞正在那裡等著他,他頓時感到“一種狂喜”和“一種夢想成真”。
冰島的短暫會面,給了博爾赫斯新的靈感,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後,他立刻寫了小說《烏爾裡卡》和《奇遇之夜》。
《烏爾裡卡》講述了一位老教授與一個挪威女孩相遇的故事,這是他第一次選擇了熱烈的愛情作為主題,而且是自傳性質的。
小說裡,愛情繁花似錦,一片妖嬈。
在寧靜與溫馨中,美麗的詩句信手拈來,“地老天荒的愛情在幽暗中盪漾”“你是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樂”……
為了維持在冰島點燃的愛情之火,博爾赫斯和瑪麗亞一起學習古冰島語,而此時,他探索古老語言的興趣不為別的,只為“愛情,無知的愛情,還有冰島”。
她給他陪伴,卻拒絕婚姻
1976年,博爾赫斯的母親於99歲高齡去世。
幾天後,在名為《愧疚》的詩中,博爾赫斯寫道:“我犯下了人們所能犯的/最深重的罪孽/我未曾有過幸福感……”
他所指的,是來自愛情、來自婚姻的幸福感。
瑪麗亞正式成為博爾赫斯的秘書,和他的母親一樣,她為他閱讀,一起暢遊在浩瀚的書海,併為他記錄口頭創作;
她帶他去飯店,向他描述刀叉的位置;
她陪他到世界各地旅行,讓他用手指在地圖冊上感受山巒、海洋和島嶼;
她用母性的仁慈和憐憫撫慰著他人生的孤獨,在塞納河畔,他一手拄著柺杖、一手挽著她的胳膊散步,這一畫面,定格成永遠的風景。
因為和阿根廷政權在政治上的糾纏,博爾赫斯一直受到阿根廷文學界的冷落,媒體也曾一度對他大肆攻擊,他的內心世界經常會陷入混亂。
每當他陷入焦慮和煩躁時,瑪麗亞就用舒緩的聲音為他讀德文版的《莊子》。
知道博爾赫斯喜歡中國,她還特意為他挑選了一根來自中國的竹手杖。在《漆手杖》一詩中,博爾赫斯表達了對中國的嚮往:
“我看著那根手杖,覺得它是那築起了長城,開創了一片神奇天地的無限古老的帝國的一部分……”
他還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夠來到中國,“長城我一定要去,我看不見,但是我感受得到,我要用手撫摸那些宏偉的磚石。”
在瑪麗亞陪伴下,博爾赫斯漸漸平和下來。後來,他創作了《夜晚的故事》,象徵著她的愛情之光帶他穿越黑暗,走向晨曦。
在寫給瑪麗亞的《月亮》一詩中,他稱她為“明鏡”,把她比作那個“總能帶給我們驚喜”的月亮。
他渴望和她結婚,當她陪他出訪美國時,他提出了這個建議:“我是一個維多利亞時期的紳士,和一個自己愛的女人結婚,對我來說是件十分重要的事。”
出人意料的是,從12歲起就崇拜著他的瑪麗亞卻婉拒了:“我不相信婚姻,多年前就已經決定終身不嫁。”
他們彼此,就是對方靈魂的歸宿
阿根廷讓博爾赫斯失望,1985年11月,在瑪麗亞的陪同下,86歲的他前往少年時居住過的城市,他的第二故鄉——日內瓦。
他已預感到死亡即將召喚,在他的再三請求下,瑪麗亞答應了他的求婚。對她來說,這不過是為了完成他的心願。
“結婚不結婚,我都會孤獨地一個人活下去。生活本身業已表明,另外一個人已經成為你靈魂的歸宿。”
1986年4月,瑪麗亞成為博爾赫斯的第二任妻子。這年,她49歲。
兩個月後,博爾赫斯與世長辭。
抱著他沉重的頭顱,瑪麗亞的淚無聲地滴在他的臉上,“你已經和空氣與水一樣化為永恆了,親愛的博爾赫斯,願和平與我的愛與你同在,再見吧。”
他一動不動。
在人生旅途的最後十年,她給了他幸福感,幫他從“最深重的罪孽”中解脫出來,她協助他出版了詩集、小說集、演講集,還一起合作出版了《盎格魯——撒克遜作品簡編》。
在愛情的澆灌滋潤下,即使疾病、失明、老邁,博爾赫斯依然孜孜不倦,晚年創作再現輝煌。
瑪麗亞,就是他的一扇窗,透過她,他的光芒灑向全世界。
博爾赫斯把所有的繼承權都留給了瑪麗亞,忍著悲痛,她開始投身到弘揚他作品的事業中。
2000年,《博爾赫斯全集》在中國出版,瑪麗亞應邀前來參加首發式。
帶著博爾赫斯的遺願,她登上長城,深情地替他撫摸著城牆上的磚。那一刻,她感到他就在身旁。
“博爾赫斯雖然未能親臨長城,但我能感覺到他奇蹟般地悄然出現,化身為《全集》中的仰慕與摯愛。”
他未了的心願,她一一為他實現,當記者問:“如果你可以穿越,早40年出生,和博爾赫斯同一個時代,會怎麼樣?”
瑪麗亞動情地說:“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一切還是和現在一樣,我們還是會因為對文學的熱情相互吸引。”
博爾赫斯曾說:“世界,很不幸,是真實的;我,很不幸,是博爾赫斯。”
然而,他又是如此幸運,在愛的天堂裡,瑪麗亞成為他的月亮,為他轉動太陽和星星。因為有她,世界一直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