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天立
去外桐塢村時,天氣清和,鳥鳴啁啾。吸引我的並非只是美景,是因為這是一個有著深遠歷史文化的家族村落。
元末明初,一個仇姓家族為躲避戰亂,北上流寓。這裡的山巒清風、茂林秀水深深吸引著仇姓族人們,他們遂決定遷居於此,並命名村子為“外桐塢村”。隨著人口的增長、經濟的發展,部分村民遷入深山,又興建了“裡桐塢村”,是為現在杭州“龍井十八塢”中的最後兩塢。
從村口望去,民宿林立,藝術館、美術館、陳列館錯雜紛呈,有一座綠植小館隱在叢林中。木結構的房子內,尖形穹頂燈光明亮,數不清的綠植盆栽陳列於架上、桌上,或收枝斂葉,或綻紅吐翠,亭亭淨植,猶如童話仙子。夏枯草、田字草、三葉草……蒼翠的綠,洗去我眼角塵埃和心底浮躁;綠植,和壁架上的書籍品調俱雅,書香、草香漫溢,送來滿腹清氣。前臺一位大學生模樣的姑娘,正在料理一株葉片卵形的植物。
“這是什麼植物呢?”我好奇地問她。
“它叫笑靨花,等開花的時候是白色的,像人的笑臉。”
“是嘛……什麼時候開花?”
“5月的時候。別看它不起眼,其實是可以入藥的,治咽喉炎很有用。”
既可觀賞,又可入藥,這樣的雙料植物在《本草綱目》裡多有記述。我又指著她身邊的一株橢圓形葉片的植物究問。
“這個叫姬月季,一年可以開兩次花。春季開的花比較淡,秋季開的花顏色深。”
我注意到培植姬月季的土很特殊,似乎是某種砂。
她解疑道:“這是化妝土,增加美感的。化妝土有岩屑、河砂、細石、貝殼砂、石英砂等等。不同的化妝土功能也不太一樣。比如石英砂就比較鮮豔,可以保護表土,也可以呈現一種藝術感的質地。”
我歎服園藝的精湛,也驚異於她廣博的學識。她說她剛大學畢業,學的是服裝設計專業,卻陰錯陽差跟著老闆做起了綠植。藝術的門道本就相通,只是蒔花弄草需要知時節、明土性、懂扦插,她就上網自學了園藝課程。她說,植物也有它們的性格、情緒和語言,和人一樣,與之打交道也是一門有趣的藝術。
出得綠植小館,信步綠道,一座古色古香的年糕坊隱隱在前方迎客。據傳,這座年糕坊已存世300年,每年村裡都會在此舉辦傳統打年糕節。1962年,朱德委員長考察外桐塢村,欣聞生產隊打年糕分發給村民的善舉,囑咐村幹部:“你們過年了也應該統一打年糕、統一分配,讓村民都能吃上年糕,年年高嘛!”他勉勵村幹部辦好集體經濟,保護和傳承打年糕的傳統手藝。
朱老總的諄諄教誨,村民牢記於心,打年糕遂成為外桐塢村著力打造的非遺專案。仇氏家族秉承“孝親敬老,家庭和睦,勤勞勇敢,雙手能值千金”的古訓,以年糕敬老、事親、濟貧,延續至今。
廊下,一口古老的石磨,越過歷史和現實的界標,與我靜靜面對。遊客和村民隨時都可以推起搖桿,轉動磨盤,體驗傳下來的百年匠藝。
我向一個老農討教傳統的打年糕手藝。他介紹說,村人做年糕需要經過擇米、取水、浸泡、磨粉、蒸粉、打糕、整形等步驟,慢工細作,只為做出純正軟糯的老滋味。這不,碾出舂出的糕香,充盈著這座簷挑廊回的農家小院,彌散在整個外桐塢村。我不自禁推起了老磨,讓手心感受先輩留下的功業,朱老總的殷殷囑託似縈耳有聲。推磨舂米間,有一種穿越的感覺。這是傳統文化的魅力,它承載著鄉愁,溝通了幾代人的心靈,激勵著後輩為非遺的傳承鍥而不捨。
一座手工藝館讓我從“吃”來到“穿”,這是一家以扎染為特色的工藝館。店主有事外出了,是管店的女藝人迎我進的門。對門牆壁上空,懸掛有多幅扎染布條,圖案有花瓣形、球形、菱形,猶如漫天星辰。幾袋扎染香囊墜於一旁,井然映襯。前方桌上,展列著染色的河馬、長頸鹿等動物布偶。它們色澤黃綠交錯、鮮豔有致,又有白色紋路駁雜其中,似乎不同於尋常染色。詢問之下,方才明白染色材料均取自於大自然——黃色的布偶是梔子染的,青褐色的布偶是茶葉染的,甚至還有板藍根、鬱金染的布偶。這些扎染原料並非從市場採買而來,而是店主向村坊普通的採藥、採茶農婦收的,並且不少採自深山冷塢。來自原野的染料,竟是藝術的肇始,這真正稱得上是“天工開物”了。
我嘖嘖稱奇:“當初,你們是怎麼想到用天然植物作為染料的呢?”
“我們想呈現一種自然的藝術美,天然植物中含有我們所尋找的原始美。這是我們靈感的來源吧。”她微笑著作答。
我想起宗白華也說過類似的話,自然的美感是人間之大美。回首四顧,這座藝術小館有茶席、書房、花園,繁花香葉與人文雅韻和合相融。可為什麼要選擇在外桐塢建這麼一個藝術館呢?或許,店主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接近“原始美”吧!
我凝視著一隻簸箕出神。裡面的松果、葫蘆、蓮蓬安然而臥,已風乾成藝術品。再往客廳看去,沙發、枕頭、布墊都是主人精心陳設的扎染作品。我撫摸著一隻扎染墊子,似乎還能聞見若隱若現的艾蒿和板藍根的味道。那是蒼翠悠遠的森林草甸的氣息。
“聽說扎染很講究捆紮?”我問。
女藝人笑了:“沒錯,不僅是捆紮,針法也很重要。比如平針縫絞、卷針縫絞等等,有時候還需要放入一些豆子或珠子來捆紮、縫合,達到想要的染色效果。”
她拿起了邊上的一隻抱枕:“你看這塊布,就是卷針縫的,會呈現一種斜線點狀紋。”
我驚異於這種點狀形態,首尾銜接,瑩潤如玉,彷彿一串項鍊。而其染料就來自於外桐塢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與外桐塢人的手藝相得益彰,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在如此現代化的藝術館裡,卻依然呈現著大量的自然之物。不難猜想,從傳統到現代、自然到人工,古村歷史文化的發展有其清晰的脈絡。外桐塢村有著千年文化的積澱,卻從不因循守舊,而是相容幷包,將傳統的綠植文化、飲食文化、印染文化與現代藝術相結合,形成一個個立體的藝術創意空間。從綠植館到年糕坊再到布藝館,我的腳步在古典與現代之間穿梭,目光在家族傳承與鄉村振興之間巡睃。我相信,這樣的村子一定會越來越多。一隻手挽住過去,一隻手擁抱未來,村落文化方可行穩致遠。(俞天立)
來源: 浙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