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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13日,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次子約克公爵安德魯王子因為深陷愛潑斯坦性侵案,將不再正式使用“殿下”(His Royal Highness)的稱號,他的一切榮譽軍事職位也被女王收回,他將以一介平民的身份面對法律審判。
據報道,安德魯王子在英國失去了1個皇家海軍職位、1個皇家空軍職位以及8個陸軍職位(其中包括最資深陸軍部隊之一擲彈近衛步兵團的上校團長一職)。這不免會讓人疑惑:在皇家海軍服過役、曾駕駛直升機參加英阿馬島戰爭的安德魯王子,為什麼會在沒有“皇家”稱號的英國陸軍中擁有這麼多職位?這要從英國君主和陸軍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說起。
政治體制
國內外有一種流傳甚廣的說法:英國陸軍之所以沒有“皇家”稱號,是因為1689年的《權利法案》禁止君主在未經議會批准的情況下,在和平時期維持常備陸軍,所以陸軍是屬於議會的;而且陸軍的前身是克倫威爾的“新模範軍”,他們在17世紀中葉的內戰中打敗了查理一世,導致後者被送上斷頭臺,其子查理二世在1660年復辟之後也就不願授予陸軍“皇家”稱號了。
其實,陸軍並沒有給查理二世帶來多大的心理陰影。相反,他認為其父之所以兵敗身死,很大程度是因為缺少一支靠得住、打得贏的武裝力量,只能依靠戰時臨時徵召的軍隊。因此他在復辟後以“衛隊”的名義將部分“新模範軍”和王軍餘部保留下來,效仿歐洲大陸特別是法國的制度和操典,再加上在蘇格蘭和愛爾蘭同樣新建起來的陸軍,現代英國陸軍的雛形就此奠定。同時,他還任由傳統的地方民兵軍備廢弛,使這支掌握在他手裡的陸軍成為英格蘭唯一有戰鬥力的陸上武裝力量。
真正對陸軍心有餘悸的,其實是英格蘭的議會。嚴格說來,查理一世並非死於陸軍之手,他是被議會組成的特別法庭判處死刑的。相反,英格蘭議會先在1648年遭到普萊德上校清洗,後在1653年被克倫威爾派兵強行解散,還訛傳出了“以上帝的名義,滾吧”(In the name of God, go!)這句名言,隨後長達五年的軍事統治,更是給英格蘭社會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因此,基於內戰和共和時期的經歷,國王希望擁有一支常備陸軍來保衛自己的王權,議會則特別提防國王利用常備陸軍來踐踏英格蘭的自由,雙方展開了一場“貓鼠遊戲”。議會利用批准徵稅的權力,在1667年、1674年和1679年幾度迫使國王解散一些剛剛組建的部隊;國王則借各式各樣的機會擴大陸軍,並將一些部隊派往殖民地,或者送到法軍中服役,以規避議會的管轄。直到“光榮革命”之後,陸軍在英國政治體制中的地位才基本確定下來。陸軍的開支必須全部由議會撥款,議會每年都要透過《軍紀法》,批准陸軍軍費和軍事紀律,而陸軍的規模就是根據軍費的多少確定的。
不過,陸軍官兵並不認為自己是“議會的武裝”。理由很簡單:雖然議會的法案可以決定陸軍有“多少人”,但陸軍有“哪些人”卻是由君主決定的。陸軍軍官的任免被認為是君主的特權(royal prerogative),少尉以上的軍官都需要得到戰事大臣以君主名義簽發的委任狀。相比之下,皇家海軍軍官的委任狀都是以海軍部名義簽發的。很多君主甚至會不厭其煩地親筆簽署,英國憲政學者白芝浩就提到,維多利亞女王親筆簽署陸軍軍官所有的委任狀,但由於數量實在太大,常常積壓數千份之多,以至於不少軍官到退役後才拿到正式的委任狀。陸軍官兵在入伍和晉升時還必須宣誓效忠英國君主,而皇家海軍則沒有這一環節。此外,在1858年之前,陸軍負責軍政的戰事大臣(Secretary of War)和負責軍令的總司令(Commander-in-Chief),一直在聖詹姆斯宮和原白廳宮之間的近衛騎兵營(Horse Guards)裡合署辦公,外邊的閱兵場就是歷來英國君主舉行生日閱兵式的地方,在空間上可以說是“天子近臣”。
歷史文化
君主與陸軍的關係並不僅限於這些表面上的形式,而是有實實在在的影響。君主的恩寵對於英國陸軍的將領十分重要。
馬爾博勒公爵約翰·丘吉爾(1650-1722)被認為是英國曆史上最偉大的將領之一,他在陸軍中的地位固然與他的才能分不開,但他與君主的關係也不可忽視。他年輕時當過詹姆斯二世的侍童,他的姐姐還是詹姆斯的情婦。由於這層關係,他在17歲時被任命為陸軍少尉,從此平步青雲,35歲就官至少將,成為陸軍實際上的一把手。他的妻子薩拉是後來安妮女王的侍女和閨蜜,馬爾博勒公爵也因此頗受安妮寵信,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中被任命為英軍總司令,率領反法聯軍幾次重創法國。
即便到了君主立憲制非常成熟的20世紀,英國君主在陸軍中的實際影響力依然揮之不去,一戰後期的英軍統帥道格拉斯·黑格(1861-1928)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雖然大部分軍事史學者認為黑格不過是中人之資,但他與王室私交甚篤,當過愛德華七世的副官,妻子多蘿西是亞歷山德拉王后的侍女,兩人的婚禮還是在白金漢宮舉行的。1915年西線英軍統帥約翰·弗倫奇作戰不力,國王喬治五世就指示讓黑格取而代之,還囑咐黑格遇到事情隨時向他寫信。在黑格平庸魯莽的指揮下,英軍損失了兩百萬健兒,卻沒有換來相應的戰果,而國王在軍事上的頻頻插手也逼得首相勞合喬治以辭職相威脅。
馬爾博勒公爵和黑格兩人的結局也很能說明君主在陸軍中的影響。馬爾博勒公爵雖然立下了汗馬功勞,卻在1711年被罷帥,還一度流亡國外,這不僅有國際形勢和黨派政治的因素,妻子薩拉與安妮女王反目成仇也是重要原因之一。相比之下,乏善可陳的“索姆河屠夫”黑格因為是王室的紅人,得以在戰後加封伯爵並受大筆賞金,去世時也極盡哀榮,愛丁堡城堡和倫敦白廳至今還豎立著他的騎馬像。
其實在1710年,馬爾博勒公爵就因為一個龍騎兵團上校團長的人選問題,與安妮女王發生過爭執,最後這位功勳卓著的老將在軍事問題上,還是不得不屈從於身為女流之輩的安妮,這充分說明了英國君主才是陸軍名副其實的“最高統帥”。
這一點可以說與中世紀以來歐洲君主的軍事職能密切相關。國王作為軍事貴族的首腦,是國家當仁不讓的“保衛者”,統率麾下貴族騎士征戰沙場也自然是許多國王的義務甚至愛好。在1066年的黑斯廷斯戰役上,“征服者”威廉摘掉頭盔,率領反擊;在1415年的阿讓庫爾戰役上,亨利五世“一派戰神威風”;甚至在1588年西班牙“無敵艦隊”之役這場海戰的前夕,一介女主伊麗莎白對蒂爾伯裡陸上英軍的講話也成為傳世名篇。
即便到了近代,長矛和鎧甲已經被火槍和火炮所取代,但戰爭依然被視為“國王的行當”。17世紀下半葉歐洲興起的常備陸軍帶有濃厚的貴族色彩,對許多不能繼承頭銜和家產的貴族小兒子甚至私生子而言,投身行伍就是“正途”,立下軍功說不定能加官晉爵、封妻廕子,使原本用來指代貴族家小兒子的“cadet”一詞在18世紀也開始有了“軍事學院學員”的意思。
在這樣一支英國陸軍裡,廣大官兵認為自己的服務物件是作為貴族頭子的國王,而不是民選的議會,也就不足為奇了。至於“皇家”的稱號,那不過是君主對某一組織的專業性表示嘉獎認可,並不能反映它與君主關係的親疏遠近,就如皇家內科醫師學會(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並不是“太醫院”,皇家科學院(Royal Society)也不是“欽天監”。英國陸軍中確實是有一些功勳部隊和專業兵種被授予了皇家稱號,例如皇家燧發槍團(Royal Fusiliers)和皇家訊號兵團(Royal Corps of Signals)等,但陸軍中地位最高的部隊當屬在白金漢宮站崗的五個近衛步兵團,它們均沒有皇家稱號,畢竟能為國王看家護院本身就是莫大的榮耀。
家族傳統
不過,英國的政治體制和歐洲的歷史文化並不能完全解釋安德魯王子的軍事職位,畢竟王室成員擁有如此眾多的陸軍頭銜,在今天歐洲各君主制國家中也不多見,而這樣的英國王室成員卻比比皆是,就連安德魯的姐姐、長公主安妮也有10個英國陸軍職位。
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英國王室的“家族傳統”。之前的斯圖亞特王朝在各方面在深受法國波旁王朝影響。“太陽王”路易十四雖然一生窮兵黷武,卻從來不親自帶兵上陣,頂多是帶著情婦在一旁遠遠觀戰;斯圖亞特王朝的查理二世和詹姆斯二世也是如此,他們雖然奠定了英國陸軍的根基,但只有到了像1690年博因河戰役那樣的嚴峻關頭,才肯御駕親征。
但今天的英國王室世系是由1701年的《王位繼承法》所確立的,根據該法的規定,英國王位由漢諾威選侯夫人索菲亞的新教徒後代繼承。索菲亞的丈夫、不倫瑞克—呂訥堡公爵恩內斯特·奧古斯都曾率軍在法荷戰爭、大土耳其戰爭和九年戰爭中,為神聖羅馬皇帝立下汗馬功勞,被擢升為“漢諾威選侯”,大約同時因為戰功被晉升還有成為“普魯士國王”的勃蘭登堡選侯。我們知道普魯士後來成為重要的軍事強國,其實漢諾威也不遑多讓,例如普魯士著名軍事理論家卡爾·馮·克勞塞維茨,就是漢諾威軍事家格哈德·馮·沙恩霍斯特一手培養出來的。
恩內斯特·奧古斯都和索菲亞的兒子就是英國漢諾威王朝的第一任國王喬治一世。生長在這樣一個“武德充沛”的環境,喬治雖然個子不高,但身體強壯,騎得一手好馬。他15歲時就隨父出征,參加1675年的孔茨橋戰役,見證了路易十四的首次敗績。他不僅打到法荷戰爭結束,還在1683年新婚燕爾便動身參加著名的維也納戰役,更在1707年於漢諾威組織起嚴密的防線,迫使法軍名將維拉爾元帥不敢越雷池一步。在1714年入主英國後,喬治一世雖然不太懂英語,不熟悉英國的政治和法律,但在陸軍方面卻是不折不扣的沙場老將;他在繼位後頒佈了大量君主令狀,對陸軍的操典、紀律和制服進行規範,並試圖約束買官鬻爵、吃空餉、剋扣軍餉等弊端。
漢諾威王朝雖然歷來父子不和,但對陸軍的熱情卻代代相傳。喬治二世早在1708年的奧德納爾德戰役中就與英軍一道奮勇作戰,就連胯下坐騎都被打死,為此還贏得了斯威夫特的詩讚。他在1727年登基後也對陸軍十分熱衷,甚至隨身帶著一個本子,上面記著上千名陸軍將官的姓名和特點。1743年,時年60歲的喬治二世還在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的代廷根戰役中親自指揮英國、漢諾威和奧地利聯軍擊敗法軍,成為最後一位御駕親征的英國君主。
代廷根戰役中的喬治二世
後來的喬治三世、喬治四世、維多利亞等君主雖然沒有實際的軍旅經歷,但依然非常關心陸軍。維多利亞除了一生孜孜不倦地籤委任狀外,在1837年登基之初還以一身戎裝地騎馬檢閱陸軍,而不是按首相的建議,像婦道人家一樣乘坐馬車。常年暈船的她說海軍“在道德和任何可以想象的方面都是最糟的”,卻說“我一向對陸軍懷有特別的感情”;的確,她十分羨慕南丁格爾可以親自去照料那些“高尚勇敢的英雄”,力排眾議堅決支援後者改善陸軍衛生狀況的努力。
身穿戎裝、佩戴陸軍元帥徽章的維多利亞女王
在這樣一個王室長大的王子們很多也自然而然地進入陸軍中服役,例如喬治三世7個活到成年的兒子中就有5個參加了陸軍。這些王子皇孫最後在陸軍中身居高位的也不乏其人。喬治二世的次子坎伯蘭公爵威廉從1744年到1757年擔任陸軍總司令,平定了1745年蘇格蘭高地的詹姆斯黨叛亂,右腿早年在戰場上受的槍傷終生未愈;喬治三世的次子約克公爵弗雷德裡克從1795年到1827年擔任陸軍總司令,他主持的軍事改革對惠靈頓公爵最終打敗拿破崙功不可沒,至今仍在英國兒歌《老約克公爵》(The Grand Old Duke of York)裡被傳唱;維多利亞的堂兄劍橋公爵喬治從1856年到1895年執掌陸軍,是英國任職時間最長的總司令,但也是因為他的因循守舊導致英國陸軍逐漸落後於德法等歐陸列強。
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標誌著中世紀和近代貴族戰爭的刀光劍影已經黯淡,英國王室也脫去了不少德意志色彩。英國王室在一戰末期改掉了德國姓,並剝奪了德軍中漢諾威家族親戚的英國爵位。
或許是為了體現英國作為“海洋國家”的身份認同,海軍出身的已故菲利普親王將包括安德魯在內的三個兒子通通送進皇家海軍或海軍陸戰隊。但英國王室與陸軍之間的不解之緣仍將繼續。據悉,安德魯王子的榮譽軍事職位將被安排給其他王室成員。畢竟英國的海上力量已經日薄西山,哪怕下水了最大的軍艦“伊麗莎白女王號”航空母艦也是關注者寥寥;相比之下,近衛步兵團在白金漢宮門口的換崗儀式雖然幾乎每天都有,但還是能從世界各地吸引來絡繹不絕的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