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散文家卞毓方的新作《北大與時間之外》是一部奇書,是他晚年散文創作達到爐火純青境界、進入自由自在天地之後,用心打造的一部鉅著。該書思想的豐富、深邃、尖銳、厚重自不必說,在藝術形式上也有令人擊節的不俗表現。
《北大與時間之外》屬長篇回憶錄,回憶錄要記錄“我”的經歷,這一般需要有一條大致連續、明晰的時間線。但是《北大與時間之外》打破通常的書寫模式,作品中沒有從頭到尾、一環扣一環的情節,不求“過程”的完整,而全是片段的呈現。片段與片段之間不做時間延續的說明和事件順序的勾連,這樣就避免了寫回憶錄交代性文字容易過多的弊病,最大限度地擠掉了“水分”。片段與片段之間留出的空白,調動讀者的聯想和想象去填充。在《北大與時間之外》一書中,每一個獨立的片段都可作為一篇精美的散文來讀,它們合在一起組成一部大作品,而其間“省略”帶來的張力又大大擴充套件了作品的審美空間。對整個作品的“大結構”作者也是精心安排,前兩章主要寫童年、少年、青年時期的生活,是回憶錄的開端部分,情感、用筆平靜舒緩;第三章寫“我”考入北京大學後遭遇的挫折,苦悶中的思索,絕望中的“突圍”,情感漸漸濃烈、凝結,筆調漸漸沉鬱、激揚,形成了一個高潮;接下來第四章講述同學、校友、師長們的故事,行文又相對平緩;第五章寫北大歷史上的文化巨匠,如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魯迅、馬寅初等,幾個篇章都深沉渾厚,大氣磅礴,再次形成高潮……全書節奏時緩時疾,張弛相間,就像縱橫逶迤的山脈,嶺伏峰起,波瀾壯闊。
《北大與時間之外》以“我”為中心,引出了與“我”有這樣那樣聯絡的一百多個人物。如果說“我”是一個“小北大”,那麼這眾多人物,可謂是一個“大北大”。作者在展示“我”的沉浮軌跡、心路歷程的同時,也在為“北大人”塑像立傳,這或許是作者的真正意旨。這些人物有學界的,有政界的,有經濟領域的,方方面面,林林總總。老作家深諳藝術創作三昧,筆下的人物無一不典型,所選事件亦無一不典型,典型具有廣泛的代表性、能夠深刻反映事物本質和時代精神,便是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是中國近百年曆史變遷的一個縮影。值得稱道的是,人物刻畫用盡招數,極變化之能事,而力避重複、雷同。或正面描摹,或側面勾勒,或工筆,或寫意,或實寫,或虛寫,一人一式,多姿多彩。對“北大譜系”最後的人物厲以寧,作者匠心獨運,從厲以寧的一組詩詞窺見其精神世界;對李澤厚,又別出心裁,只羅列一串典型細節(中間沒有任何“過渡”),就把李澤厚的鮮明個性表現得惟妙惟肖。
強烈的抒情色彩是《北大與時間之外》的另一個突出特點。書中不僅抒情味很濃的語句俯拾即是,更有一些篇章,大段大段文字乃至終篇不涉紀實,皆為作者情懷的抒發。這些情懷抒發是作者精神的張揚,也是心靈的直接袒露。譬如《寫作是一場豪賭》《假如有第二次生命》《生命是熱烈跳動的音符》《書齋浮想》等篇什。回憶錄要寫得好,作者首先要真誠,要敢於把真實的自我交給讀者,對自己的一切毫不隱瞞。在《北大與時間之外》一書中,卞毓方沒有諱言自己小時候家裡貧窮,撿過菸頭,打過工,“藏”過書店裡的書;不掩飾在“文革”風暴面前的怯弱、退縮、逃避、迷惘以及後來人生路上“我”那現代版的伍子胥過昭關、蘇東坡謫貶儋州、林沖風雪山神廟、秦瓊賣馬,“我”在未名湖畔徘徊復徘徊,在五四操場躑躅復躑躅,也曾豪情萬丈地立誓,不管旅途多麼曲折、漫長,“我永遠只嚮往前方”……難以抑制的感情噴發和不加粉飾的紀實相結合,恰到好處地完成了對自我的塑造,“我”赤裸裸地站在了讀者面前。這是這本回憶錄最為動人之處。
卞毓方先生博學多識,在《人民日報》《經濟日報》做記者、到國外考察的閱歷,文、史、哲、考古、藝術、宗教等多領域的視界,為他創作該書提供了重要條件,而語言方面的天賦也不能忽視。卞毓方有著駕馭語言的非凡才能,他既擅長運用整齊勻稱的對仗、重疊、排比、連鎖、甚至駢儷文等句式(這裡面當然少不了那珍珠瑪瑙翡翠般的比喻、擬人、誇張、通感等修辭),使文氣雄偉如虹、酣暢似江,又善於從老百姓的口語中提煉語言,讓辭章生動活潑,富於生活氣息。不同的思想表達選擇不同的語言形式,得心應手,遊刃有餘。他還發明瞭一些奇技,如透過一句“簡簡單單”的俗語,從一個敘事時空迅速轉換到另一個跨度極大的敘事時空,而且自然天成。語言的靈活其實是思維靈活的外化,又反過來靈活地表達思維。卞毓方神奇的語言,時常乘著聯想、想象、幻覺、夢境、意識流、蒙太奇的翅膀,隨他在其視通萬里、思接千載的藝術世界裡翱翔,給讀者帶來一個無比廣闊的審美空間和一場無比盛大的精神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