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朱一功見面時,範琳琳都忘了是不是在音像公司。
那天她跟在同學的身後,一邊侷促地到處張望,
一邊不時攥一攥口袋裡僅剩的幾張毛票。
今天和同學見面之前,她在一個小賣鋪裡問了,
那種散裝的泡麵,一塊只要五分錢。
範琳琳心裡非常清楚,如果這一次不能成功,
不但同學的臉面無處擱,就連回大連的車票也買不起。
身上的錢,只夠吃幾頓那種散裝的泡麵了。
這是1987年的春夏之交,北京正是多風多沙的季節。
範琳琳一邊焦急等待,一邊看著窗外被風舞動著的樹。
樹杈上點綴著的新綠,似乎也無法掃除此刻她心頭籠罩著的陰霾。
“來了!來了!”一旁的同學小聲提醒著她。
她看到一名高高大大的男子正向這邊走過來,緊繃著的面容,
不免又讓範琳琳的心頭泛起一絲緊張的情愫。
同學到底是在北京發展的,比她有眼力。
範琳琳心中還在忐忑之際,同學就疾步上前,忙著和朱一功打招呼了。
她站在一旁,那種緊張的感覺越發厲害,劇烈的心跳,彷彿都到了嗓子眼。
範琳琳也跟著含混不清地打了招呼,對面的朱一功彷彿並不介意。
他是中國國際音像公司的主任編輯,
在他手下的,是劉歡、谷建芬、毛阿敏以及徐沛東等這些大腕兒。
“那咱們就開始吧。”朱一功直奔主題。
來之前,同學就跟範琳琳說了,這次見面,主任就是聽聽你的唱功和歌聲。
在朱一功的帶領下,三個人走進了一間鋼琴房。
他坐在鋼琴對面的椅子上,擺出考試的架勢,讓範琳琳邊彈邊唱,自由發揮。
同學推了她一把,範琳琳怯怯地坐在了鋼琴旁邊。
按說她從瀋陽的音樂學院畢業,童年的時候就彈得一手好琵琶,
彈奏一首歌本就不是難事。
可那天範琳琳實在太緊張了,在接下來的彈唱過程中,
她一邊盯著鋼琴的按鍵,一邊不時抬頭,用餘光偷瞄一眼坐在對面的朱一功。
五官周正的他,坐在那裡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神態。
彈唱到最後,範琳琳自己都聽不下去了,唱得太難聽了。
同學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試圖替範琳琳說點什麼。
朱一功沒有什麼太大的神情變化,或許這樣的場面他見得太多了。
第一次,總歸會緊張的。
朱一功告訴她:等你練好了再來錄音吧。
他還專門給了範琳琳四首歌。
雖然朱一功不滿意範琳琳的表現,但好歹給她留了再試一次的機會。
範琳琳從小就學習聲樂,骨子裡透著不服輸的勁頭。
她徹夜練習那四首歌曲,希望能儘快獲得透過。
第二天下午,範琳琳再次走進了約定的地方。
這次做了準備,而且也經過了練習,她正常的水平才真正發揮出來。
唱到盡興處,她甚至還超常發揮了。
對面坐著的朱一功,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笑容。
範琳琳偷眼看到,他笑起來是那麼的自然而舒服。
“果然,你同學說的一大堆的好話都沒錯。”
朱一功起身過來,誇讚起了範琳琳:“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你的實力了。”
他伸出了手,範琳琳也急忙起身,握住了對方。
“怎麼樣,我們馬上就簽訂合同吧?”
聽到朱一功的這句話,範琳琳總算如釋重負。
24年了,這一天的等待是如此的漫長。
動身來北京的時候,範琳琳揣著兩百塊錢。
除此之外,就是她這些年來錄製的三張專輯。
新人新氣象,她不但下定了決心,出發時還把過去的一頭長髮剪短了。
到餐館裡去刷盤子,睡地下室,最壞的打算她都曾經想好了。
所幸遇上了朱一功,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範琳琳很快和公司簽了合同。
一個月後,谷建芬在北京舉辦音樂會。
朱一功的安排下,範琳琳也在那場音樂會上亮了相。
緊接著,第二屆百名歌星演唱會在首都體育館舉行,她同樣也被帶上了舞臺。
初出茅廬,範琳琳需要舞臺和機會。
而朱一功在心底,確實也是一直想著她的。
一天在公司,他把一首新歌給了範琳琳,希望由她來唱。
範琳琳雖然和朱一功接觸的時間還不長,
但她能強烈地感受到,對方是一個知識極其淵博的人。
一首歌曲,朱一功不但理解樂理,對歌詞背後的東西理解得也非常深刻。
漸漸地,範琳琳總是喜歡跟朱一功交流。
這首新歌交給範琳琳時,朱一功希望她能仔細琢磨琢磨,
看看能否從全新的角度把歌唱出來。
那時候,她住在公司統一安排的宿舍,和毛阿敏還是室友。
夜裡,毛阿敏沒有回來。
輾轉睡不著的她,索性爬起來又一次琢磨起了那首歌。
室外恰巧起了風,在原本寂靜的夜晚,風的呼嘯,擾動出了各種各樣的聲音。
嗚咽中又如萬馬奔騰,進而又是翻江倒海。
就在這奇妙的聲音中,範琳琳頓悟了。
風聲就是音樂,這大自然的節奏不但奇妙,而且雄渾有力。
那首新歌,她改掉了原本舒緩平靜的演唱方式。
第二天,當朱一功聽她唱的時候,範琳琳的聲音變得奔放而高亢。
於是還沒有唱完,一旁的朱一功就不斷向她豎起大拇指。
摘下耳麥後,朱一功就問她:“你是怎麼琢磨出來的?”
範琳琳笑了:“風是我的老師。”
看到朱一功一頭霧水的樣子,她又加了一句:“你也是!”
就這樣,北京夜晚裡的西北風,吹到了八十年代的歌壇。
範琳琳無疑是這股風的風眼。
而她和朱一功,在一年多的交往中,成了亦師亦友的摯愛。
可惜,就在範琳琳的音樂夢一飛沖天之際,
童年點燃她音樂火炬的人,卻已然到了彌留之際。
1990年,範琳琳來到北京已是第三個年頭。
在朱一功的推薦下,此時她穿上了軍裝,走進了海政文工團。
父親是部隊主管文化宣傳的幹部,從小在部隊大院裡長大,
27歲穿上軍裝,也是圓了她多年來的夢想。
然而此刻範琳琳不知道的是,母親為了不讓她在工作上分心,
隱瞞了自己的肝病。
肝硬化已經出現腹水,母親知道自己時日無多。
可還是一再叮囑丈夫和兒子,不要把情況告訴在北京的女兒。
這年冬天,範琳琳接到了弟弟的電話。
那時,母親已經被送往醫院搶救了。
範琳琳匆匆登上了飛往大連的飛機。
她的腦海中不斷閃現著小時候和母親在一起的種種畫面。
範琳琳清楚,自己能有今天這樣的成就,
都是母親一點點鍛造出來的。
母親是一名音樂老師,童年的時候,一直在支援著女兒的音樂愛好。
每天在家,她哼唱著兒歌,女兒就在懷裡蹦跳著。
小傢伙漸漸長大,很多歌曲自己唱一遍,她就能記住並跟著唱出來。
她和丈夫都知道,女兒有這方面的天賦。
轉眼,範琳琳開始上小學。
有一天放學回家,她看到父親正在院子裡忙碌著。
一個鐵罐頭的盒子,一根木棍和絃子,
在父親的搗鼓下很快就變成了一把二胡。
從那之後,範琳琳每天放學,就跟著父母學。
不久,院子裡的葫蘆長大了。
手巧的父親又用葫蘆給女兒做了一把柳琴。
樂器雖然都是自己做的,並不妨礙小姑娘的學習。
小學還沒畢業,範琳琳就加入了學校的文藝宣傳隊。
一直到中學,父母對於女兒的音樂愛好,依舊支援。
兩個人甚至攢了幾個月的錢,最後花了140塊,
給女兒買了一把真正的琵琶。
抱著琵琶,範琳琳捨不得放手。
她第一次有了長大後要從事音樂的夢想。
“不行,這隻能是你的愛好,你的理想應該是考大學。”
一直默默支援著女兒的母親,有一天突然這樣跟她說。
範琳琳那時候不明白父母的決定,她只是一天天在堅持著。
直到有一天,她在家裡練歌,終於把母親惹火了。
“天天就知道唱歌,難道不考大學了?”
範琳琳跟母親賭氣:“唱歌怎麼了,我要考的大學就是音樂學院!”
這話直接把母親給激怒了。
她翻箱倒櫃,翻出一本泛黃的書摔在了女兒面前。
“你還想考音樂學院?學過樂理嗎?認識五線譜嗎?”
母親生氣地出去了,範琳琳撿起地上的書,卻被其中的條條槓槓迷住了。
那時候高考還沒有恢復,
不管是母親的阻攔,還是範琳琳自己賭氣要考音樂學院,
一時間都實現不了。
不過,那本母親扔給她的書,卻被範琳琳當成了寶貝。
高考恢復那年,她的成績上重點的理工科大學一點問題也沒有。
而範琳琳自己想去的是音樂學院。
那一年,瀋陽音樂學院正好到大連招生。
範琳琳索性瞞著母親,偷偷去了市裡的群眾藝術館報名了。
主考老師是音樂學院的王其惠,
第一輪考試下來,老師對範琳琳的表現很滿意。
可是,過後王老師卻告訴她:“今年學院只招美聲的,你是民族唱法,要不明年再來?”
這番話讓範琳琳的心涼了大半截。
第二天上午的成績公佈,她都沒去參加。
但範琳琳的心思還在考試上,到了下午的時候,
實在忍不住的她,又跑到了藝術館去看。
一面牆上,張貼的都是通過了考試的學生名單。
她一臉羨慕的掃過一個個的名字,突然,“範琳琳”再熟悉不過的三個字出現在眼前。
範琳琳擔心自己看花了眼,仔細又看看,沒錯!確實是她的名字。
她又擔心是不是重名,急忙去找王其惠老師。
王老師看到她來了,笑著告訴她:
招生的計劃沒變,之所以讓你參加複試,是想讓你提前展示一下實力。
等到明年民族唱法招生的時候,一切都順理成章。
聽到這話,原本高興的範琳琳心又涼了。
不過,她後來還是參加了當年的複試。
從小的歌唱功底,再加上母親的那本書,在考試中幫了她很大的忙。
只是考試後她沒再去關注成績。
有一天傍晚,她在家裡一起幫母親做晚飯。
正在擀麵條的時候,父親帶著一臉神秘的模樣從外頭回來了。
父親故意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看著女兒悶悶不樂的表情,他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紙。
“不想看看是哪裡的錄取通知嘛?”
她一把搶了過來,當看到瀋陽音樂學院幾個字的時候,
範琳琳激動地跳了起來。
那一刻,多少火熱的激情和心酸,都浸透到這一張紙裡了。
一轉眼,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
她在音樂領域,終於取得了成就,
當年幫她造夢的人,卻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回到大連,在醫院的病床上,她見到了極速衰老的母親。
範琳琳開始忙前忙後照顧母親。
幾年來在北京打拼,她和家人聚少離多。
這一次,她一定要彌補此前對母親的虧欠。
範琳琳除了帶來了事業上的成就,還有一位新姑爺。
她和朱一功的關係,也已經發生了質的飛躍和變化。
1991年,28歲的範琳琳和朱一功舉行了婚禮。
朱一功這個曾經提攜和發現的她的恩師,成了自己的丈夫。
女兒的婚事,短暫沖淡了母親沉重的病情。
照顧母親期間,部隊的演出任務到了。
範琳琳多想再陪母親一會兒,但病床上的母親,
卻用極其虛弱的聲音“趕”她走。
這一次,母親未能等到女兒回來。
就在範琳琳離開幾天後,母親就過世了。
她帶著第一枚軍功章回來,把它放在了母親的骨灰盒上。
僅僅兩年多後,當初給她製作二胡的父親也走了。
雙親的離世,讓範琳琳在那段時間陷入了巨大的悲痛。
丈夫朱一功無微不至地照看著她。
無論是生活中的相互扶持,還是事業上的幫襯,
丈夫取父母而代之,成了範琳琳新的依靠。
當範琳琳把第二枚軍功章放在雙親的墓前,
看著周圍的肅穆,她知道在心靈的深處,自己真正地長大了。
當自己也成為一名母親後,範琳琳把人生的重心轉向了家庭。
又一個三十年過去了,
她當年刮起來的西北風,還是一如往常般地強勁而渾厚。
文|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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