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雁斷經久時,未悉平安否?萬千心事寄無門,此去若能相見說他聽。朱顏青鬢都消改,惟剩痴情在。廿年孤苦月華知,一似棲霞樓外數星時。”
這是在1943年,一位江南才女寫的其中一首詞,之後託人捎給了遠方的胡適。
這位江南才女,就是我國第一位農學界女教授,我國著名的馬鈴薯專家曹誠英。
這一年,距離曹誠英愛上胡適的那一年,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年。
1902年,曹誠英出生於安徽省績溪縣一個富裕的商戶家庭,曹家祖輩幾代都經營生意,是當地有名的徽商大家。徽商自古就是“賈而好儒”,因此曹家很是注重家族子弟的教育。
曹誠英自五歲起就上了私塾,從小飽讀詩書,摯愛文學和詩詞。她一生創作了大量詩詞,只可惜,有部分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
如果不是遇見了胡適,這位才女或許會像林徽因一樣讚美著“人間四月天”,或許會像冰心一樣寫著帶來光明的“小橘燈”。一見胡適誤終生,自此,中國少了位文壇女將,多了一位農學女教授。
1917年,胡適回安徽老家迎娶已經訂婚十三年的未婚妻江冬秀,此時的胡適名聲在外,留學美國且已被聘為北京大學教授,長期接受西方思想的他舉行的是西式婚禮。
婚禮上,新郎新娘交換戒指,新娘還有四個伴娘。因為曹誠英是胡適三嫂的妹妹,曹誠英便成了四個伴娘中的其中一個,而且是最漂亮的一個。
這一年,胡適26歲,美國留學終歸來,舉手投足間盡顯儒雅的氣質,侃侃而談間展露滿腹的才情;曹誠英15歲,花季少女初長成,一顰一笑間盡顯女子的嬌羞,低眉順眼間展露女子的柔情。
婚禮上四目相對,他欣賞她的品貌,她仰慕他的才情。
胡適和江冬秀
只可惜,他們生不逢時相識太晚。他已經是要和別人拜天地的新郎,而她,也早已有了指腹為婚的未婚夫。
二人只好把相互的那份好感壓制於心底。
婚禮結束之後,胡適拜訪曹誠英,專門給她帶了一條繡有梅花的手帕。作為回禮,曹誠英也送了胡適一雙自己繡的布鞋。礙於當時的傳統禮儀,二人的交往僅限於此。
之後,胡適便稱曹誠英為表妹,二人經常互寫書信、鴻雁往來。曹誠英經常寫信向胡適詢問文學上的問題,胡適也耐心地一一解答。曹誠英喜歡種花草,胡適便經常寄花籽給她,供其研究。
1919年,曹誠英迫於父母的壓力,嫁給了指腹為婚的隔壁宅坦村的胡冠英。
從小飽讀詩書的曹誠英自然是渴望愛情的,愛情的美好早就透過文字傳輸到她的大腦中,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中,她希望像古代女子那樣愛得轟轟烈烈天長地久。
因此,可以想象,她和胡冠英沒有愛情基礎的包辦婚姻,並不幸福。
婚後不久,胡冠英前往杭州,並考入浙江第一師範繼續求學,留曹誠英一人在家獨守。不甘心獨守在家的曹誠英也想積極求學,但是沒有得到婆家的支援。
她只好給時任南開大學教授的二哥曹誠克求助,希望能用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1920年,曹誠英在哥哥的幫助下,衝破家庭的阻撓,進入杭州師範學院讀書。
在杭州讀書的曹誠英積極向學,充分展現了其在古典詩詞方面的才華,還得到了著名文學家朱自清和葉聖陶的指點,加入了杭州有名的“湖畔詩社”。
曹誠英與胡冠英雖然同在杭州讀書,但二人並不經常見面,缺少溝通的他們關係依舊沒有得到好轉。1923年春天,曹誠英的婆婆嫌棄其結婚三年一直沒有生育,以此為由要求胡冠英納妾。
受五四運動和新思潮的影響,曹誠英原本就對封建的包辦婚姻很是不滿,自然不會坦然接受丈夫“三妻四妾”的封建婚姻。在哥哥曹誠克的支援下,曹誠英很快做出了反抗,毅然決然和胡冠英離了婚。
也正是在這一年夏秋之際,曹誠英到了人生更大的轉折點——與胡適相知相愛,甚至同居了三個月。
1923年夏天,在國內常年累月忙於工作的胡適病倒了,機緣巧合之際,胡適來到杭州養病。
這時,恰逢曹誠英和好友汪靜之都在杭州讀書。汪靜之便帶著曹誠英去拜訪胡適。這一拜訪,胡曹二人壓在心底多年的情愫,便如西湖中美麗的荷花般悄悄綻放。
那年的戰火還沒有蔓延到江南,煙霞洞依舊寧謐得似世外桃源,西湖依舊美麗得如同“西子”,龍井茶依舊讓人回味無窮,杭州依舊還是那個人間天堂。
暑假之前,在讀書的曹誠英便時常去拜訪胡適。同樣有著包辦婚姻痛苦的他們互為知音、互訴衷腸;同樣熱愛文學的他們更是談天說地、無話不談。
來來往往中,胡適的淵博學識和儒雅氣質一次次震撼著曹誠英的心靈。曹誠英對胡適這位文學大師的感情也慢慢由好感變成崇拜最後變成了愛意。
胡適和妻子江冬秀在文學和學術上因認知的巨大差別無法交流,而曹誠英的出現,剛好彌補了這一缺憾。面對笑靨如花學識濃厚的表妹,胡適也慢慢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愛情。
他們的感情在這段時間迅速升溫,一發不可收拾。在放暑假之前,胡適向曹誠英提出,能否陪自己同住,已經芳心暗許的曹誠英欣然同意。
為了避嫌,胡適專門叫來侄子胡思聰同住。因江冬秀遠在北京,曹誠英便以表妹的名義陪伴胡適左右。
1923年6月到9月,胡適在杭州煙霞洞住了三個月,租了三間房子。他一間,他侄子一間,曹誠英一間。
於是乎,在那樣一個炎熱的夏天。胡適和曹誠英二人經常結伴同行,漫步西湖間卿卿耳語,高談闊論間褒貶時事,品茶下棋間詩意人生。這三個月,生活過得快活輕鬆。
但是甜蜜的愛情也怎麼能輕易不被人發現呢?連前往拜訪胡適的徐志摩也看出了胡曹二人關係非比尋常,曾直接問胡適:“尚有匿而不宣者?”胡適老實回答有,只是還有自己的顧慮。
一是他愛惜自己的名譽和地位;二是他的髮妻江冬秀。
同時曹誠英也是忐忑不安的,因為畢竟胡適是有婦之夫。渴望愛情的她痴戀著胡適,但文人的傲骨和血液裡的倔強又讓她無法不顧一切地黏著胡適不放手。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胡適的傷病在曹誠英的照顧陪伴下恢復得很快,他還要回北大繼續教書,而曹誠英也得繼續回校學習。同居三個月後,二人不得不面臨離別。
這份將要離別的傷感,如實記錄在了胡適的日記中:
“今當離別,月亮又來照我,自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夠繼續這三個月的神仙生活!躺在床上看著那月亮徐徐地移過屋角,心中不免黯然神傷。”
和胡適分開之後,迎接曹誠英的並不是平靜的讀書生涯。因為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面對這個小生命,曹誠英或許起初有過很大的驚喜,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即將成為母親,她甚至希望有個生命來見證她和胡適的愛情。但是世俗的眼光和江冬秀能容得下她們母子嗎?
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曹誠英只能寫信告訴胡適。胡適收到訊息後,回憶和小表妹之間甜蜜的一幕幕,壓在心底的愛意像潮水般一遍遍翻湧過來,更覺得不能對不起表妹母子。
於是,原本就對自己的包辦婚姻諸多不滿的胡適終於下定決心,去和髮妻江冬秀攤牌,要和她離婚。
卻不料,江冬秀對離婚的反抗十分強烈。只見她氣呼呼地從廚房拿了一把菜刀,直接丟給胡適,放狠話道:“你只要敢離婚,我就先殺了兩個兒子,然後再自殺。”
哐啷的菜刀落地聲音震驚了一向儒雅的胡適,他再看看兩個無辜的幼子,想著妻子這些年照顧家庭著實不易,自己也實在無法承擔因為離婚鬧出血案的後果。
就這樣,胡適哄了哄妻子江冬秀,絕口不敢再提“離婚”二字。
胡適的離婚計劃失敗後,便知道今生和曹誠英恐怕是有緣無分了。他寫信告訴曹誠英這個現狀,迫於輿論和時局的壓力,建議她最好不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那一年杭州的秋冬大概是非常冷的吧,西湖破敗的殘荷再也不似盛夏那般絢爛美麗。曹誠英或許是懷著無比絕望的心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和愛人的結晶最終化作了一灘了無生機的血跡。
眼看著和胡適的愛情無法透過婚姻的方式去經營去牢固,曹誠英只好和胡適互通書信,透過鴻雁來寄託相思。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幾度細思量,情願相思苦。”胡適的這首《調寄生查子》,便是寫給表妹曹誠英的。足見二人感情之濃厚,只可惜只能化為點點相思之情。
之後的曹誠英更加專注於自己的學業。她從師範學校畢業之後,又進了東南大學(後改為中央大學)讀農科,直至1931年畢業並留校任教。
曹誠英的農科畢業論文英文版曾在國外發表,畢業於康奈爾大學的胡適知悉後,便推薦保送她出國留學。曹誠英想著可以和心愛之人在學術上有更多的交流,欣然遠赴美國康奈爾大學主修遺傳育種。
曹誠英在胡適曾經就讀的高校讀書,她穿梭在他曾經穿梭的校園,她走著他曾經走過的路,她撫摸著他曾經撫摸的花草樹木。每每念及此,曹誠英便覺得和胡適的靈魂彷彿穿越了時空然後交織在一起。
在美國留學的幾年,曹誠英經常和胡適有書信往來。胡適還拜託他在美國的女友韋蓮司幫助照顧曹誠英。畢業前夕,曹誠英希望能和胡適見一面,只是不巧的是,胡適跟隨團體到達美國時,曹誠英剛好離開。
1937年,曹誠英學成回國。此時的她懷著一腔熱忱的赤子之心準備報效祖國的教育事業,卻不料國內已經到處在瀰漫著戰爭的硝煙。幾經週轉,她先後在安徽大學和四川大學任教。
之後,國內抗戰的硝煙愈來愈濃。不滿當局的曹誠英和胡適在政治上的分歧越來越大,二人漸行漸遠,在一起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中年依舊孑然一身的她,開始考慮有一段穩定的感情和婚姻。
曹誠英畢竟是負有盛名的留學美國的大學教授,兼具品貌才情的她是男人眼中一道靚麗的風景。很快她收到了男士們拋來的愛情橄欖枝。
其中就有一位留學歸來的鄭先生,二人還算有共同語言,一度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只可惜,在結婚前夕,聽到風聲的江冬秀告知鄭家曹誠英和胡適的過往。這場婚事就此作罷。
曹誠英的事業和婚姻遇到了雙重打擊,加上當時混亂不堪的時局,一時想不開的曹誠英便去了峨眉山做了尼姑。
知道曹誠英遁入佛門,胡適心急如焚,極力勸說其重返事業。最終,曹誠英在胡適、曹誠克等多人的勸說下,才重返教壇。1942年,曹誠英受聘為復旦大學農學院教授。
至此,已經40歲的曹誠英便斷絕了嫁人的念想,之後終生未嫁。
1949年初,胡適夫婦遠赴臺灣,南下途徑上海,時任亞東書店經理的汪孟鄒宴請胡適,並邀曹誠英作陪。席上,曹誠英規勸胡適“不要和蔣中正走下去了”,但胡適笑而不答,還是去了臺灣。
這是二人的最後一次見面,離別時胡適給曹誠英留下了“等我”二字。只是陰差陽錯,二人終沒再相見。從此,曹誠英也只能是是胡適“心頭吹不散的人影”。
1949年,胡適不聽曹誠英的勸阻流亡至美國。從此二人書信斷絕,再無往來。鴻雁還在一年年的南遷不曾停歇,只是再沒有屬於二人傳書的那一隻。
1952年,曹誠英調到瀋陽農學院任教,和臺灣的胡適南北遙望。此後,曹誠英執著於教育和學術研究,直至1958年退休。
退休後的曹誠英仍然居住在瀋陽農學院內,她受到了師生極大的尊重和照顧。然而,事業上的功成名就終究難以填補感情上的孤寂。到晚年仍舊孤身一人的曹誠英,是怎樣度過這漫長的歲月呢?
信箋太短,奈何情長。來自胡適的書信大概是曹誠英治癒其漫漫孤獨歲月的其中一劑良藥。
一位孤獨的老人,一副老花鏡,一盞昏暗的燈,一張張發黃的信箋,一遍遍地撫摸閱讀,大概是晚年曹誠英最真實的寫照。
1966年的浩劫開始後,她將自己與胡適的書信交給好友汪靜之,並囑咐其在自己死後將之焚燬。生前不為其擾,死後伴為長眠。這便是曹誠英對胡適書信最大的尊重了。
1973年,曹誠英病逝於上海。曹誠英的遺囑是死後將自己葬在旺川村口,那是胡適回安徽老家的必經之路。她還在希望,生而不能在一起,死後的靈魂還能相逢吧。
在錯誤的時間遇見了對的人,曹誠英和胡適相愛卻不能相守。但願他們去世後的靈魂,能穿越時空,在對的時間,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