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爸爸專橫粗暴的陰影里長大的,高考時他見我文化課成績差,硬逼著我去做藝考生,讓我好歹念個本科別給他丟臉。
藝考前我被送到市裡美術培訓班集訓了三個月,居然隨波逐流地考上了市師範學院的中國畫專業。此前,我對繪畫的概念僅僅停留在拓在連環畫上描卡通。
2010年畢業,發生了兩件事:一是我爸的木材生意由於環保禁令,不得不停止,他整天呆在家裡,失去了以往的霸道;二是我的國畫學出了名堂,作品在高校畢業藝術聯展上獲了一等獎。
高校畢業藝術聯展
但藝術專業的就業路子很窄,尤其我們這種不知名的院校,好一點的考了教師資格證去中小學教書了,其次就去廣告公司做美工,剩下的基本幹著和專業不相干的事情。
得獎對我的就業基本沒幫助,不過當時聯展贊助商裡有一個徐老師,說他非常欣賞我的畫,活動結束後一直跟我保持著聯絡。熟絡後,他說在西安開有畫廊,問我願不願意給他幫忙。我想也許是個機會,就答應過去看看。
徐老師的畫廊在省城書院門,一個二十多平的小門店,堆滿了中西書畫框架,他先開口自嘲:
“門店裡的都是賣給遊客,掛牆上填空白的,真正的生意在後面。”
書院門的門店
徐老師帶我到後面一個城中村裡,透過陰暗逼仄的樓道,將我領到二樓一個套間。屋裡到處亂扔著筆墨紙張,其中一幅書法扇面被隨意地夾在在紙堆裡,我一眼就盯上了,抽出來一看,驚聲問:“雷珍民的字?”
雷珍民曾是陝西書法家協會主席,字價連城,我詫異他的作品怎麼像野孩子,被隨意扔著。
“這是仿品。”徐老師讓我仔細看,並問我有沒有興趣做這行。
我這才意識到徐老師是幹什麼的了。仿名人字畫在書畫界很普遍,光看這條書院街,賈平凹、吳三大,甚至啟功的仿品,像萬國旗一樣掛在各個店鋪門口招搖,老闆們還站在一旁吆喝“名人真跡,兩百塊一幅,帶裝裱另有優惠”。
“那也是騙遊客的,稍有常識就知道那是低劣的仿品。我這裡才是以假亂真的仿品。”徐老師說:“我能把價錢賣的比真跡還高。”
2
我是學國畫的,徐老師說,他之前專仿名人書法,但這兩年書法字價跌得厲害,中國畫開始炒熱,所以也改變了經營方向。
關於酬勞,他給我固定底薪兩千五,然後根據仿品的交易價給提成。這份工資在當年已經比很多同學高了,我沒怎麼考慮便留了下來。
沒有師父教,全靠個人臨摹,徐老師說就是看中了我出色的線條和用色功底,讓我專心臨摹畫家方鄂秦的畫。徐老師判定,今後他的畫肯定升值。
畫家方鄂秦的《蘆塘風韻》
儘管有四年基礎,但是臨畫比自己創作更需要技巧和天份,才能做到和原作一絲不差。剛開始我在畫室,三天才能仿出一幅簡單的花鳥畫,而為了這幅小品,需要先在幾十張毛邊紙上一遍遍地練習構圖、墨色、佈局,等胸有成竹後,才開始在宣紙上正式臨摹。
第一幅仿品完成時,徐老師呵呵一笑,說還挺快,將畫收下,讓我繼續臨這幅畫,我不理解,市場上出現同樣的作品,不會有問題麼。徐老師說,我剛入行,只管專心畫就是了,別的以後慢慢告訴我。
有了第一幅的基礎,第二幅就快多了,之後基本每天能完成兩幅不同的水墨小品,自己也覺得技藝進步不少,雖說達不到神似,但型態上已經惟妙惟肖了。
第一個月結工資時,徐老師只給了我兩千五的底薪,我心一下子涼了,不是先前說有提成嗎,這樣一幅畫當真跡賣,少說也值上萬。徐老師卻說,剛開始我的仿品肯定不能流入作偽市場,而且到任何地方上班,不都有個實習期嘛,這算是實習工資了。
雖然我學藝術,但骨子裡根本沒有藝術家桀驁的脾性,同屆畢業的同學,有的還沒找到工作,這份“實習工資”,已經讓他們豔羨了。
另一方面,我爸命令我回老家縣城考公務員,我囁嚅著拒絕了他,說招考崗位沒有藝術類,而且我愛畫畫,不想讓專業荒廢了。
中秋過後,老媽告訴我,我爸去市裡給人開貨運車了,他在家閒不住,見我要留在省城,想為我以後買房娶媳婦多準備一點。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接下了那兩千五百塊工資,定下心來要在這裡幹出一番成就。徐老師提醒我,仿字畫最怕惹官司,讓我不要聲張。我說這行自古被人瞧不上,仿手只能做名家的影子,我還不好意思跟別人講呢。
之後經過書院街我才知道,這幾個月我的仿品都被各個店鋪掛在門口,作為百元一幅的“真跡”賣給遊客,講一講價,八十也賣。
店鋪門口的字畫
同畫室的李師傅說,真正的字畫買家眼睛毒得很,我一個小年輕的仿品在行家那裡,搭眼一看就是偽作,只能當工藝品賣。
3
李師傅很早就給徐老師仿雷珍民的書法,他是南方人,從82年開始參加高考,連續考了五年,都沒考上大學,之後來了省城在菜市場蹬三輪,空閒時間就往書院門跑,看人寫毛筆字,慢慢自己也練上了,寫了幾年,給市書法家協會投稿參展,但都石沉大海。
李師傅總結,想要在書法上混出名堂,必須得到書協的認可,但他那時心性高,想憑自己的水平單槍匹馬闖開一條路,結果當然沒踏進這個文藝圈。
後來有畫廊老闆看中他的功底,請他去仿名人字,剛開始李師傅還看不上這拾人牙慧的活計,但終究沒抵住這份筆墨事業的誘惑,入行了。
“寫字也是個苦差事。”李師傅老態畢現地趴在凌亂的桌子上一邊臨帖一邊淡淡地說,“但是值了。”
李師傅剛開始臨陳叔亮的字,陳叔亮曾是中國書協副主席,字因人貴,效仿者實繁,後來卸職去世,字價便不如當年,李師傅的手藝就少了市場。
“陳叔亮的字確實好哇,翰逸神飛。但這年頭書畫市場只認地位。”李師傅對錯失的遺憾,也只是一聲苦笑。
後來老闆轉行,就將他介紹給徐老師,之後一直為他仿雷珍民,雷珍民的作品曾被作為國禮送給國外元首,無論藝術和地位,都保值。徐老師讓我臨習方鄂秦的畫,也是看中作品本身的價值和畫家的聲望。
雷珍民的作品
李師傅平均半個月就能仿出一個四尺對開條幅,仿出來的字,即便專家拿著放大鏡都分辨不出真偽,是名副其實的“雷影”。據說有次雷珍民打假,市場上找出了一批高仿公之於眾。
“他指出的真跡裡面就有兩幅是我仿的,連他自己都認不出了。”李師傅說到這裡,捂著嘴像個孩子一樣得意地偷笑起來。
每次仿品一完成,徐老師就來畫室取走,至於後面怎麼操作,李師傅就不知道了,這麼些年他也沒過問,對他來說,能有個地方心無旁騖地寫字,比什麼都好。
看著李師傅蜷縮的身體,筆下飄逸著靈動的墨跡,我想自己什麼時候也能成為這樣一段傳奇。
一次,徐老師帶來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令人聯想到專家教授的身份,客人在畫室裡不住讚歎李師傅的高超筆法,挑了兩幅中堂就走了,我跟在後面出門時,他們沒注意,過道里傳來客人遠去的聲音:
“一手好功夫去臨摹別人,真沒出息。”
徐老師在一旁附和地笑。
4
臨畫要耐得住寂寞,尤其花鳥畫,一絲紋路和原作對不上,作為仿品就失敗了。而且還要提防畫家們在作品上留的暗記,方鄂秦就喜歡在鳥的羽毛裡,或者樹葉裡留下暗記,這是對一個仿手眼力的考驗。
我在昏暗的畫室裡臨摹了兩年小寫意,有一天徐老師拿來一副高畫質影印畫片,是方鄂秦的一副《柳岸飛雁圖》,讓我專心臨摹,我知道要開始做真正的仿品了。
“別怕浪費時間,哪怕半年呢,好好臨。”
因為是自己第一幅仿品,我鄭重其事地用了好幾天準備這幅作品的相關資料,比如年代、背景、內容說明、技法傳承等。
臨摹也不是直接上手,照例先用毛邊紙練習,等構圖熟悉之後,再用普通宣紙仿,體會用水用色,一張宣紙十塊錢,徐老師給我抱來一刀(一百張),讓我別心疼用。
那些天,我沒日沒夜泡在畫室裡,苦心孤詣地將每一個筆畫臨摹精道,一個月後,我告訴徐老師,手熟了。徐老師拿來一張陳年仲輝半熟宣紙,說原作就是在這種紙上作的。
我仔細看著,這種紙我上學時聽過,宣紙中的貴族,幾百元一張。自己要在這上面作畫,還是仿品,心裡怎能不打鼓?徐老師做出輕鬆的樣子鼓勵我,說大不了重新畫。但是我知道,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當天休息了一下午,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把自己鎖在畫室,正式開始臨仿,我讓自己心無旁騖,完全陷入一個水墨世界。
兩天後,基本構圖完成,還好一切順利,接著便開始著色。山水部分,方鄂秦用的是潑墨法,色彩濃淡很難控制,是最難仿的部分,稍有差池,仿品就作廢了。
在為一處遠山著色時,我的水多加了點,導致比原作淡了些,還好可以補救,我又加了一層色彩,這才看不出來了。其它過程沒什麼大問題。
又用了兩天,終於完成,我給徐老師打電話讓他來取。放下電話,看著自己的第一幅“傑作”,我滿足地長吁了一口氣。
徐老師把畫拿走的當天下午就返回來了,告訴我專家鑑別出那抹遠山有加色的痕跡。我當時就洩了氣,自己耗盡心血的作品,就因為那一筆成了一張廢紙。
“我都不怕,你也別灰心,再臨。”徐老師拍拍我肩膀,勸了兩句就離開了。
我只得從頭再來,對著新的一張陳宣,又用了兩週時間,潛心揮毫,終於成功地完成了。
5
那幅《柳岸飛雁圖》賣了多少錢我不得而知,徐老師拿走後再沒對我透漏半句,只是額外給了我五千塊的紅包。李老師說,仿手就像工廠裡的工人,老闆掙了多錢跟我們都沒有關係。
這時我已經有了離開的打算,我不想再做方鄂秦的影子,我想有屬於自己的作品。每當看著自己嘔心瀝血完成的作品,題款和印章卻是別人,就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跟了別人姓一樣難受。
但下一步怎麼走依然迷茫,出了這個畫室,我真不知憑自己的本事在哪再找一份比這更合適的工作。
思來想去,只好先在畫室裡待著。
後來徐老師又交給了我一些其它仿造任務,很多都有與原作同尺寸的影印本,這樣我就可以直接拓在上面“雙鉤”臨摹了,時間省去不少,模擬度也大大提高。
當我對方鄂秦的繪畫技法越來越圓融熟練時,徐老師讓我按照他的風格創造一幅。我問沒有臨本嗎,徐老師說,現有的作品,仿品市場上已經出現不少,大家都不敢買了,反正他產出多,你創造一幅,蓋上他的章子,也沒人去考證。
李師傅對這種憑空造畫很懷疑,因為對一個畫家模擬度最高的是自己的學生,他們最瞭解老師的用筆技巧,甚至知道不為外人知曉的獨門絕技。而我作為一個外人,想要學得萬無一失,非常難。
我冷笑著對李師傅說:“我們不是工人嗎?老闆讓幹就幹,我管他什麼模擬度呢。”
實際上,我心裡是鬆了一口氣,雖說還在沿用方鄂秦的風格,但從現在開始,我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創作了,我不再是一個名家背後的影子。
憑著自己的藝術理解,獨自創作出一幅山水圖後,我才想起,落款、鈐印仍然得署名原畫家的,我依舊沒有擺脫影子的宿命。而且由於長期臨摹方鄂秦,我的用筆習慣已經擺脫不掉這位畫家的影響。某一天我忽然發現,即便自己任意創作,落下的每一筆都是方鄂秦的影子,就像被他控制了手。
這時我才意識到,幾年來我已將自己的藝術前途斷送在仿畫的路途上,最終把自己變成了個影子畫匠。
在這個仿字畫圈裡時間長了,也瞭解了很多不為人知的內幕:有專門做印章仿製的,有做舊的,有鑑定的……各司其職,是一套完整的流程。
其中的價格也超乎我的想象,一幅六尺的書畫做舊,只要兩百元就搞定,而請一個名專家做鑑定,“鑑定費”可能要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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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間城中村裡的畫室呆到2016年,談了個女朋友,是一次買茶葉時認識的。當時她在茶店做營業員,問我是做什麼的,我不好意思地回答,畫畫的。
“呀,藝術家呀。”她瞪著忽閃的大眼睛,像看動物園的猴子一樣,讓我更加不好意思了。
感情很順利,半年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女朋友家裡條件比我要好很多,結婚後,岳父說我給別人仿畫沒什麼出路,就出資給我們小兩口開了一家茶葉店。老婆原來就積累了不少客戶,生意剛起步時,相當不錯,我就辭別徐老師,回來專心掙錢。
倒是我爸不甘心:“還以為你能成個畫家,結果幾年下來跟媳婦改賣茶葉了。”
我當然捨不得繪畫,徐老師聽說我要走時,那模樣活像在股市虧了一大筆,捶頭頓足。但我有自己的考慮,書畫行業並不是僅憑一腔熱情就能有所成就,尤其國畫,要有師出,要能入展,要成為美協會員,一步步過來才會被認可,而我有的,只是六年的影子經歷,說出去會被正統畫家們鄙視。
現在我的生活,最大的改觀是經濟收入了。以前在徐老師手下,每個月固定兩三千塊錢,加上偶爾的“獎金”,真正算得上窮酸文人。現在見識的人多了,收入也大大提高,沒有了經濟上的窘迫,對生活和社會的看法也大為不同。
在那暗無天日的畫室裡,就靠著一筆筆的描繪,企圖透過自己對藝術的熱愛,幻想終有一天會成名,成為被人模仿的畫家,僅僅靠著這麼個信念,我居然在貧窮和轄制中忍受了六年!
現在,我的生活中有了老婆的陪伴,家裡也有了讓人心安的存款。在交際中應酬了很多人和事後,我才發現這個世界上還有那麼多需要承擔的責任,自己要充當好各種角色。反觀之前的影子生活,才恍然大悟:那是種單一的、殘缺的生活。
但誰沒年輕過呢?如果此刻問我,後不後悔做六年影子,我會斬釘截鐵地說:不後悔!假如從一開始我就是個一帆風順的茶葉商,或許經濟成就會比現在高很多,但我將走著與大多數人類似的道路,並沒有什麼引以為傲的回憶。而這六年的影子歲月,我可以在未來任何時候悲壯地說,那是我獨一無二的青春。
茶葉店客少的時候,我就趴在櫃檯上拿出一本破舊的《芥子園畫冊》翻看,興致來時畫上兩筆。老婆趴在旁邊鼓掌說畫得真好,偶有斯文的客人進店,拿起扔在一邊的習作仔細看,小心地說:“這功底不淺。”
《芥子園畫冊》
這本畫冊是我大一時買的,是老師介紹的手邊書,讓我們有空就臨摹。當時我對專業沒什麼興趣,就拿它來打發時間,沒事拿著薄紙拓在上面描花鳥魚蟲。
沒想到的是,正是這本畫冊打開了我對國畫的嚮往,一發而不可收拾,更沒想到,從一開始到最後,我都對國畫充滿了無窮的熱情和想象,不知覺間卻成為了一個影子般的仿手。
未來雖然不再以繪畫為生,但這六年的經歷,卻意外使我領悟到藝術之於生命的真諦:繪畫並非為誰而作,它能宣洩自己內心不能為他人所理解的情感。
畫筆將永遠不會離開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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