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份廣州的一次動漫人活動上,有人向我介紹了《雄獅少年》的導演,“這是即將上印的《雄獅少年》的導演,特別有情懷的一部國漫哦~~到時候要去支援!”諸如此類的客套話,匆匆一瞥之下,我也沒在意:情懷、國漫再加上“雄獅”“少年”這類一聽就有著濃濃特殊符號隱喻的詞語,並不能讓我產生期待。
雄獅的覺醒
在我早已忘記導演長啥樣的4個多月後,突然看到《雄獅少年》上映的訊息,然後就是眯眯眼之類在我看來極其無聊的話題。當然也沒有第一時間去看,因為“一部講醒獅的動畫,居然沒有粵語配音?”我覺得這簡直不可原諒。
朋友中dan當時鮮有看過,當然不是因為人物形象設計,他們大多和我一樣,不太喜歡“雄獅少年”這一類名字給人的聯想,尤其在當下語境中。然後,突然發現不知不覺中電影已經上映,再加上辱這個辱那個的爭議,讓我確實產生了一定的好奇心——“辱華”這個方向,豈不是和我當初的設想完全相反?
昨天很晚才從電影院中走出來,一向鐵石心腸的我,抹了抹眼角罕有的幾滴眼淚,終於可以非常負責任的說,《雄獅少年》給了我極大的驚喜,它也許並不完美,卻非常值得你去支援,尤其是在當下。
醒獅:華人的身體語言
雖然在廣州生活多年,但對於“南獅”,我的認識,的確還是隻停留在李連杰電影《黃飛鴻》階段。廣州逢年過節當然也有舞獅,但大體上都是一兩隻獅子騰挪翻滾,製造些喜慶氣氛,老廣朋友們曾經告訴我過去廣州舞獅的盛況,然而確實隨著現代化程序進城,這些似乎已經被我們拋諸腦後。
感受到南獅的魅力是兩年前在馬來西亞,適逢春節,馬來西亞處處是華人新春的氣息,不僅商場早早鋪開架勢,懸掛燈籠,張貼春聯,扎著紅梅花,擺設著金桔,反覆放著過年的賀春歌曲,而且時常看到商場前搭好幾根到十幾根柱子,然後就是一隻金碧輝煌的獅子上下其間,伴隨著節奏,讓在他鄉的人,不知為何瞬間便會眼角濡溼。
處處是醒獅
春節期間,我住在馬來沿海的一個小城裡,一場盛大的龍麒獅大會正在舉行,從下午三點到晚上九點多,醒獅比賽當然是重頭戲,幾代人以來各自所屬的商業工會之間彼此競技,比如什麼潮州商會、客家商會、河源商會、福州商會、泉州商會……還有大量我根本沒聽過的地名商行商會,都派出自己的醒獅隊伍,期間擊鼓打鐃的,多是七八歲的孩子。甚至還有四五歲的孩子,也套上個小獅頭,在一旁的小板凳上舞得像模像樣……前所未有的歡樂氣氛,讓我感嘆,有生以來最熱鬧的一個年,居然是在馬來西亞過的。
初七據說是福建人的春節(還有這風俗?)我又去了檳城,一大早就被酒店背後車來車往的聲音吵醒,推開窗一看,原來是不斷有人來乳豬店取乳豬,晚上跑到姓名橋那邊,發現白天的乳豬原來都排成行堆放在臨時搭建的長桌上,作為祭拜天官的祭品。當晚的重頭戲,依然是醒獅,披掛著燈光效果的獅子在高高的竹子上翻騰跳躍,做出各種高難度動作,眼睛一閃一閃,在新春倒數聲中吐出“鴻福齊天”春聯,疫情的陰影此時完全籠罩在我的故鄉,也隱隱約約籠罩在檳城(到處是發口罩的志願者),然而在歡樂的人流中,我所感受到的,只有希望。
在這兩年裡,我一直回憶著那個春節的醒獅表演(也許因為安全原因,我沒有看到和電影中一樣的鬥獅),有些什麼始終積澱在那裡,讓人一想起便會心中發緊:靈活而又不失氣勢的動作,在高達八米的長柱上兩個人的配合踩動,跳躍騰挪,上山下山;獅頭的每一次搖擺和韻律;獅眼的每一次睜眨及圓瞪,威嚴與靈動的表情……只有經歷過,才會明白中國人為什麼會有“雄獅”的執念,因為,雄獅,就是中國人對自己身體的期許啊。
所以,當一看到《雄獅少年》的開頭舞獅的動作時,其實我已經很感動了。不完全是因為召喚起那段特殊日子在馬來西亞的特殊體驗:異國他鄉作為遊子面對瘟疫的焦慮惶惑,對故土的隱憂,“吾國吾民”的真切感受……更是對“國漫”裡終於有了中國人身體系統的感動:還有什麼,比真切再現醒獅更能展現屬於華人的身體語言呢?無論是好萊塢動畫還是日本動畫,首先都要有自己一套身體語言,才能稱其為“動畫”(因為要動起來,就要有身體系統。)在之前所有的中國動畫片中,我都極少看到這個體系的獨創性表達(早期《大鬧天空》和《哪吒鬧海》、《山水情》等還是有的),只有藉助於有武術基礎的“醒獅”,中國人的身體終於真正呈現在動畫裡。
從這個角度,憑藉醒獅動作精彩絕倫的誇張和再現(雖然除了舞獅之外的其他動作依然很歐美),《雄獅少年》就已經當之無愧是近年來最有原創性的動畫片了。畢竟,身體,是一切動畫的基礎。不同文化、種族人的身體,原本就大不相同,只有對這份不同的體悟與呈現,中國動漫才能說真正立住了。
認命與不認命:無名者的人生
很多人都覺得,《雄獅少年》的前半段(甚至是前三分之二)很不好,我也覺得,確實不好,非常不好。以至於在頭一個小時我一直在問拉我看電影的朋友:“怎麼你說的前半段還沒結束,都快一個小時了啊!”如果不是她反覆承諾的下半段,我還真不見的能支撐到最後。
當然,其實我是可以部分理解這種不好的,因為前半段所涉及的那些話題都很沉重:留守兒童,傳統文化的式微、農民工、醫療體系、底層打工者,城市的興起與農村的凋敝,文化傳承者(舞獅者)的命運……這些話題,究竟有哪一個,是可以深入討論的?沒有了這些社會現實的深刻支撐,那些有意劃過的部分就顯得既膚淺又輕佻,也只能靠些拙劣的豪言壯語來支撐阿娟阿貓阿狗等“廢柴”的信念了,因為,在當下,去討論他們為什麼“廢柴”的社會原因,恐怕是不被允許的,至少是要承擔巨大風險的。所以他們廢柴的原因,只能是他們“命不好”,他們自己“廢”。
任何文藝作品的情感表達都來自於人性的深刻,背後則是對社會變遷的反思與人道主義的悲憫。也許我們只能責備《雄獅少年》的編劇團隊還不夠聰明,不懂得如何巧妙繞開那份時代的沉重,可作為難得的現實題材動畫片,沒有神神鬼鬼,沒有上天入地,第一次有平凡的人生平凡的世界透過動畫展現在我們面前時,我首先願意給它多一些諒解。
當然,到了後半段(最後半小時),導演開始發力。當阿娟在廣州的深夜舞著紅色獅頭迎來清晨第一縷陽光時;當他放下獅頭準備去陌生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時,那縷陽光照耀著紅色獅頭,背後是隱約的都市:華人慣來安土重遷,可生活卻不斷逼迫著我們去漂泊流浪。失去了故鄉,我們也就失去了姓名,只有透過一次次的掙扎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身份。這大約就是阿娟在天台上孤獨舞獅的意義吧。(“對於遊子來說,每當獅頭昂起,哪怕天涯海角,故鄉也近在眼前。”)
在這個故事裡,那句“不認命”,比“英雄花”、“雄獅還是病貓”、“給自己一個機會”、“心中的那一聲咆哮”這些大話都要好。好就好在,“命運”本身是沉重的,無法超越的,如此宿命論般的壓在每一個人的生命之中。然而,我們可以不認。沒有拔高,承認現實面對現實,剋制而理解的《雄獅少年》,即使缺點滿滿,也依然動人。
這不就是堅韌著稱的華人族群的力量來源嗎?這不就是“醒獅”成為我們身體最強烈表達與隱喻的根源嗎?
縱然前路艱辛,仍舊未來可期
在看《姜子牙》的時候,我就覺得,中國動畫電影,甚至是中國電影,在生命最重要的三個命題“信望愛”上,表達最好的,似乎永遠是“望”。“愛”常常垮塌(表達父母之愛時會略好點),“信”時常缺席或是虛浮,唯有“望”,一枝獨秀支撐著幾乎所有堪稱偉大的中國電影。
《雄獅少年》也是這樣,所以故事中關於愛的橋段,師生情、同伴情都沒有具體展開,阿珍與阿強的愛情還有幾分感動,但到了阿娟為父親拼命,“愛”的表達因為家人的長期缺位,似乎總很難讓我們感同身受。電影中所有的競爭對手也似乎都是“社達”,只會崇拜“強”者,遇到弱者便會忍不住欺凌或是藐視,而這個“強”又很浮誇的只能是“能賺錢”、“能贏”一類,同伴之情實在稀薄。“愛”的表達既然受限於社會現實(當然也有本身屬於中國人的情感模式已經顛破卻尚未確立等緣故),提到“信”,導演顯然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在阿娟的心裡安置了一尊佛像,讓阿娟渴求“奇蹟的發生”,但,這份“信”,還是因為“少年強則國強”一類的宏大敘事沖淡了力量,那些鹹魚翻身,不做爛泥、李白說之類民間或歷史上的信念,因為根基淺薄,缺乏鋪墊,都沒能加重“信”。
那麼,就只剩下“望”了,《雄獅少年》最感人之處,對我而言,在臨近最後的那短短几秒鐘鏡頭:阿娟站在舞獅最後一個臺階前,面對著那麼高高在上,象徵著敬畏的擎天柱,他想要創造一個奇蹟!於是,所有人都開始為他擊鼓,所有人都等待他去挑戰永遠也翻不過去的“擎天柱”。這個奇蹟,不是翻過去,站在上面,征服、贏、冠軍,而是“希望”本身。在那一刻,在那個漫長的俯拍鏡頭中,我感到,《雄獅少年》確實站在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上,雖然,要熬過漫長且甚至讓人有些坐不住的前一小時。
——那就是希望,“希望”不是確定的結果,希望,只是你抱有希望的那個瞬間,那份心意。
這讓我想起了《儒林外史》的結局,說實話,《儒林外史》真是一部欠缺情趣的文學作品,一部小說缺乏情趣,無疑是使命傷了,然而,就在“知識分子”杜少卿所有希望破滅,日頭無可避免的西沉之時,吳敬梓卻轉筆,去寫了“一個會寫字的”、“一個賣火紙筒子的”、“一個開茶館的”、“一個做裁縫的”,四個市井人物,自得其樂自感貧窮的生活著——這就是吳敬梓的格局最高處。
因為這是中國人最淳樸的“望”。奇蹟不一定要發生,人不一定要成為贏家,命運不一定要被改寫,但希望,永遠都不應該破滅。
少年阿娟於是發出一聲長長的咆哮,在他的身後,木棉花開,陽光耀眼,他最終或許一無所有,但也或許,收穫了整個世界。
——我從未見過如此剋制而有力量的瞬間,為了這個瞬間,我覺得《雄獅少年》當之無愧應當被載入中國動畫的史冊,也許前半段它甚至不能勉強及格,然而它的高處,實在太高太高,高到那麼炫目,我無法睜開眼睛,唯有鼓掌,唯有對它,寄予無限更深的期待!
另一部優秀國產動畫片
你一定要是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