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趙志立,是抗美援朝老戰士,志願軍180師的衛生員。我親歷了抗美援朝的第五次戰役,是180師突圍的倖存者。
一直以來,有些人對180師的失利,歸因於180師本身,儘管毛主席和志願軍司令部有明確的定論,但是回國後,180師的戰士還是受到了許多不公正的對待,他們很苦悶,在流血的同時還要流淚。
近幾年,關於180師失利的分析越來越多,評價歸於公正客觀。180師失利的主要原因是上級指揮的失誤,英勇的180師戰士忠誠執行上級命令,用生命和鮮血掩護兄弟部隊撤退,自己付出巨大的犧牲,是一支英雄的部隊。
我今年89歲了,作為這一歷史的經歷者,我有責任把自己在朝鮮,特別是180師突圍的歷史記錄下來,盡我一個老兵的責任。
1949年十月,我在四川茂縣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62軍,後隨部隊到達四川眉山,編入62軍軍大分院一院,駐軍眉山期間,由於工作突出,榮立一次一等功,一次三等功。
1950年11月,部隊選調我參加抗美援朝,分配到60軍180師師醫院。我們在成都洗腳河集結,從德陽乘坐大道集卡車翻越大秦嶺,到達寶雞,休整一星期後,乘坐鐵路棚車到達河北泊頭,集中一兩個月,期間,隨領導去天津採購戰地搶救手術器械,換了裝備和軍服,隨後乘火車到達安東。
3月22日,跨過鴨綠江進入朝鮮,參加抗美援朝。
我從1951年3月入朝作戰,到1953年10月回國,在朝鮮戰場上,經歷了兩年七個月。剛入朝時,我主要負責運輸手術器械的馬車,白天鑽山洞,山林,夜晚行軍,在一天晚上的行軍中,被朝鮮軍中型吉普車撞傷吐血,稍事休息,繼續追趕部隊,直到伊川。第一階段結束後,隨部隊後撤,在敵機的狂轟亂炸下,牽著手術器械馬車,強行渡江,受到上級表揚。
五次戰役第二階段開始後,我被派到師前線救護站手術室。5月17日,渡過北漢江,救護站設在漢江南,一個約400米長的火車洞內,我們在那裡救治傷員。有緣的是,50年後,在西安參加抗美援朝50週年活動時,遇到了538團戰友蘇楷榮,得知他是火車洞被救治的傷員之一時,感慨萬千。
5月24日中午,接到緊急撤退命令。我隨師部的司,政,後部門後撤,在撤退的路上,美軍飛機在我們頭上飛的很低,放著三民主義的音樂喊話,你們是山西的部隊,已被包圍,要求投降。我們心裡感覺到了危機,加快撤退的速度。當天下午傍晚時分,到達北漢江。這時,江面已被敵人轟炸機封鎖。我們冒著飛機的狂轟亂炸,強行渡過北漢江。
第二天,我們在江北的一個山頭上,看見後續部隊渡北漢江時,遭到敵機更猛烈的轟炸,江水被鮮血染成紅色,江面上戰士的屍體,騾馬屍體隨江漂浮。這時候我們知道部隊已陷入重重包圍,情況危急,領導要求我們當夜突圍,行動前,每人胳膊上綁紮白毛巾,前後緊跟不掉隊,不許說話,沿著崎嶇的小路連夜奔跑。翻越幾座山時,清楚地聽見山頭上敵人講話聲音,有夜幕的掩護,敵人並沒有發現我們。由於幾天未吃飯,我的肚子劇烈的疼痛,情急之下,吃了片隨身攜帶的止疼鴉片,結果非常口乾,我只能停下,趴在路邊的水溝裡喝水,怕掉隊,緊緊的追趕,終於追上了部隊。
黎明時分,我們到達了馬坪裡,這裡是敵人堵截我們的一個關口。我們到達時,剛發生過激烈的戰鬥,敵人剛從山頭撤離休息。我們抓住機會趁機突圍,沿線目睹了慘烈的情景,遍地都是死傷的戰士,空氣中充滿血腥味。炊事員揹著行軍鍋,靠在山坡上死去,炸斷腿的騾馬嘶鳴著,許多受傷的戰士呻吟著,呼叫著,我們卻無能為力,真讓人心疼,這是我這輩子看到的最慘烈的場景,沒有辦法。
透過馬坪裡,由於幾天沒吃東西,我又累又餓,實在走不動了,掉隊了,我藏在防空洞裡休息,突然,敵人的坦克車轟隆隆的從後面上來,我手提一個罐頭盒拼命跑,追趕部隊,幸運的是,接近天黑時,追上了部隊。
當天晚上,我們要繼續透過敵人炮火封鎖的幾十裡山谷,這是我們的必經之路。敵人的炮火密集,榴彈在空中爆炸,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晝一樣,到處是燃燒的樹林和炸彈坑。我們別無選擇,只有強行突破這一條路,我們扔掉了所有的物品,整整突圍一晚上。天明時分,天空又下起了傾盆大雨,我們已經是精疲力竭,這時聽到山頭上兄弟部隊正在修工事來迎接我們,我們高興極了,吃了迎接部隊做好的飯,我們終於鬆了一口氣,我們突圍成功了。後來得知後續部隊很多戰士都犧牲在突圍的路上,我們感到很難過,我們是180師突圍的倖存者。
五次戰役結束後,部隊回撤到谷山整訓。在整訓期間,為了防止敵人細菌戰,我們做了大量的衛生防預工作,由於部隊減員嚴重,上級決定從四川的川東,川西,川南調集了三個基幹團,補充了180師,經過一段整訓後,180師重新投入戰鬥。
1952年10月,我們進入東線楊地村開展防禦戰。我被派到前線傷員轉運站工作。這項工作危險性很大,轉運傷員時,需要突破敵人炮火封鎖線,那時我們年輕,不怕苦,不怕累,工作積極肯幹,1952年底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一名新黨員,候補期半年。
1953年3月,部隊換防到地井裡。我們的收容所救治了很多傷員,這時期接受的傷員大多數是凍傷。朝鮮的冬天很冷,戰士們打伏擊時,要埋伏在冰天雪地裡,凍傷的戰士很多。在地井裡組織上提拔我為護士長。
1953年5月,我們由地井裡換防到棉川裡,志願軍開始夏季反擊戰,180師打了漂亮的翻身仗,和兄弟部隊一起攻克方形山,長山屯,883.7,949.2高地。這些我都是從前方下來的傷員口中得知的,我們也跟著高興,工作更加積極努力。傷員數量越來越多,大部分傷員由汽車轉運過來,少部分輕傷員包括部分俘虜,自己走到收容所。傷員中,我們的戰士大部分是敵人的炮彈炸傷,敵人的傷員多數是我們攻佔高地時,戰士的衝鋒槍子彈傷。
1953年7月,金城反擊戰開始,我們幾名骨幹被收容所抽調,參加戰地救護工作。在瓢潑大雨中,經過幾小時的行軍,我們到達了指定地點科湖裡,科湖裡救護站三面環山,一面臨江,設在溝口。
第二天收治了200多名傷員。重傷員安排在四個白色大帳篷裡,輕傷員經救治後,安排在半山坡的樹林裡。
第三天,八.九點鐘,敵人校正機在空中盤旋兩圈,發出訊號彈。一會兒,幾架野馬式戰鬥機出現,一邊俯衝掃射,一邊投擲炸彈,前後進行了四批次轟炸,前兩次是野馬式戰鬥機,後兩次是油條式。
山上駐防有高炮部隊,溝內有喀秋莎火箭炮部隊,火箭炮部隊的彈藥車中彈著火,為了避免爆炸,戰士開著著火的彈藥車衝進了漢江。山上的高炮部隊進行反擊,經過激烈戰鬥,大部分戰士犧牲,只剩下高炮筒矗立在山上。
轟炸後的清查,四個重傷員的帳篷全部炸燬,重傷員全部遇難。正在帳篷裡換藥的戰友鍾士貴只找到了一隻腿,掛在樹上。部分輕傷員跑到半山坡上躲過了一劫。
這些傷員都是180師金城反擊戰中的傷員。金城反擊戰是抗美援朝最後一仗,180師表現突出,在白巖山戰鬥,黑雲吐嶺戰鬥中打出了180師的威風。志願軍司令部表揚,“奇蹟般地完成任務,打出了國威,軍威,打出了老部隊的傳統”。這一仗是180師全體戰士憋著一口氣的翻身仗。這些傷員沒有在前線的戰鬥中犧牲,卻死在後方的醫院,讓人非常痛心,也感到敵人的殘忍,戰爭的殘酷。
停戰前夕,得知馬上要停戰,戰士們非常激動,把所有的炮彈,子彈傾瀉到了敵人的陣地上。炮火照亮了夜晚的天空,也宣洩了戰士們的情緒。7月27日正式停戰那天,所有戰士們衝出坑道,山洞,樹林,高聲歡呼,激動的蹦跳,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大家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入朝以來一直是白天隱蔽,夜晚行軍打仗。停戰後,我們終於可以第一次在白天大張旗鼓的行軍,路上邊走邊唱“雄赳赳,氣昂昂”的志願軍戰歌。五天後到了谷山,修整一個月,把全部的槍彈留給了朝鮮軍,十月份乘火車到達江界,從臨江過鴨綠江到達通化,結束了抗美援朝。
回國後,部隊駐防安徽。部隊的番號依然是180師。我在抗美援朝中榮立兩次三等功,組織上頒發了兩枚朝鮮三級國際勳章,這是黨組織給我的榮譽。
抗美援朝這兩年七個月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作為180師突圍的倖存者,我是幸運的。作為180師夏季反擊戰和金城戰役的經歷者,我是自豪的。我為我是180師一名戰士感到光榮。
趙志立 寫於2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