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七天假過完了，明天就要回單位上班了。一大早，遊得勝被他父親遊山林狠狠訓斥了一頓後，淚流滿面、精神恍惚，有點顫抖地穿上了他母親給他準備好的、還是大學一年級剛入學時穿的那身藏青色西裝，來到了他的小學老師、也是他父親的小學老師張順年家裡。
張順年一見到他就笑著說：“得勝，我知道你今早會過來，否則，你大就不是你大了。”
遊得勝呆呆地站在老師家堂屋裡的門口處，看著老師給他搬過來的小凳子，遲遲不敢坐下。
放完凳子後，張順年慢慢挪動著身子，回到自己簡陋的書桌前坐下，看到遊得勝還站在那裡不動，就指了指小凳子說：“你還站著幹什麼！還不快坐下！”
“老師，那天我沒認出您來，我錯了，您批評我吧，我聽著。”遊得勝一邊說，一邊象做錯事的小學生一樣，彎腰坐到小凳子上，然後慢慢低下了頭。
遊得勝於兩年前畢業於北京的一所國內頂尖大學，獲得經濟學博士學位，然後在上海一個博士後流動站工作了兩年。年前，他放棄了一家證券公司給予七位數年薪的邀請，來到了一家政府部門的研究所任職，職級暫定為二級調研員，試用期一年。
春節一放假，他就風塵僕僕來到了闊別三年的老家，一個位於我國中西部地區、生活條件還相對較差的小山村裡，看望他父母和他小學老師張順年。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回家那天剛到村口，就遇到了張順年老師，張老師主動上前和他打招呼，他竟然沒有認出是張老師，還認為對方誤會認錯了人，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就進了村。
以此為由，今天一大早，遊得勝就讓他父親遊山林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張順年也是遊山林的小學老師，同時又是他在村裡最尊敬的一個人。遊山林為什麼一個假期沒有向遊得勝提這事，直到假期快結束了才提起，難道是他過年過忘了，到了兒子快要回單位上班了，才想起來的嗎？
當然不是，一個假期遊山林都在和張順年通電話，問他的健康情況，和春節過得是不是高興。遊山林早就知道，張順年年前出村是去他二女兒家過年，今早剛好回來。
所以，他一大早就教育兒子，其目的之一是想讓兒子參加工作以後，行為要端正、工作要務實，別官還沒當上，尾巴先翹到天上去；那之二呢？就是去和張老師道別。
聽完父親訓斥，遊得勝什麼也沒說，就去了張順年家。這身藏青色西裝，還是遊得勝當年剛考上大學時，沒有衣服穿，張順年老師特意給他買的。
“我和你大說過好幾回了，不是你不認識我，是我這兩年變化太大，連說話的腔調都變了。根本不怨你，你別難過。”在張順年家裡，師生二人簡短沉默過後，張順年先說話了，他說，“在這件事上你大有點犟，過年期間我已經說過他好幾回了。”
“老師，總之是我錯了，我認為就是聽不出您的聲音，也應該有種心靈上的感應，有種默契，不應該啥也感覺不到。”遊得勝說。
張順年沒有接著往下說，只是默默地看著遊得勝。他想到遊得勝上小學時，經常問他一些古怪的算術題，他每每解釋完以後，不忘拍拍他的後腦勺並兩眼瞪著他說：“你就是有點犟。”今天，他看遊得勝的眼神，跟那時極為相似。
遊得勝好像明白了老師的心思，沒有接著往下說，而是改口道：“老師，我年前博士後出站，一家證券公司想高薪聘我過去，我給我大打電話問他的意見，我大沒表態。我知道他不同意，就去一家政府的研究機構應聘，被錄用了。”
“你大也是我的學生，我也是看著他長大的，我明白他的心思。別看你大初中沒上完就因為沒飯吃輟學了，可他的腦子並不比你笨。”李順年說。
遊得勝知道老師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象當年坐在那四面透風的教室裡聽他講課一樣，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老師，聽他繼續講。
張順年將右手半握成拳輕輕錘了一下胸口，接著又說：“你大這幾年很關心國家大事，瞭解的事情可多了，他經常把自己瞭解的東西說給我聽。你大認為，你曾經是我們地區高考成績理科第一名，全村人都看著你，你大認為你下海撈錢當個大老闆，對家鄉沒啥子用處。如果你在政府部門任職，不光是為國家出了力，還為咱家鄉人爭了光，多好啊！”
“是的，老師，我發現這幾年咱們村變化可大了，路修到了村頭，貧困戶都脫貧了，孤寡老人每個月還給不少錢，看病全給報銷，村民們開始健身，講究生活品味了。”遊得勝邊說邊看著老師，他看見老師表情已經很放鬆，緊接著又說，“老師，就是我發現您比三年前消瘦了不少，是不是這兩年有什麼令您操心的事？”
遊得勝說完以後，仔細看著老師，張順年下意識地用右手揉了一下胸口，然後微微一笑反問道：“人老了瘦點不好嗎？有錢難買老來瘦嘛！哈哈！”
遊得勝還想再接著問，但看見老師還想說下去，就收住了口。
張順年又說：“現在，國家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大力發展外向型經濟，而且鄉村振興已經成了一項基本國策，你的專業剛好，國家正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再說，你一個博士生一工作就是正縣級，這說明，單位對你的能力是認可的。你一定要抓住這個機遇。像你大經常說的那樣，要謙虛低調、務實有為、心底無私、廉潔自律。”
張順年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說完以後，左手下意識地捂到了胸口上，右手遮住嘴輕輕地咳了一下。
“是的，老師，您和我大說的一樣，我一定照著您說的去做。”遊得勝說。
師生二人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遊得勝見老師有意不告訴他自己的身體狀況，也就換了個話題說：“老師，您給我買的這身西裝，以前穿著顯大，現在穿著剛好，我會一直穿著它，時刻記住您對我的教誨。”
“哈哈！當時在車站上給你時，你嫌大，穿上不倫不類，說什麼也不穿，直到我威脅你了，才不情願地穿上。哈哈，孩子嘛，買衣服就不能買合體的。”張順年越說越高興，看著遊得勝認真聽講的樣子，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的講臺上，又接著說，“我最喜歡穿西裝了，不僅顯得精神，而且還給人一種乾淨利落的感覺。你看我身上穿的這身西裝，還是教你大那時候買的，已經補了好幾個補丁了，現在還穿著。”
聽到這裡，遊得勝感覺鼻子一酸，兩滴眼淚差點出了眼眶，他終於忍住了，但突然間想抽支菸，手就不由自主地向口袋摸去，就在觸到煙的那一瞬間，卻又迅速縮了回來。
張順年明白了學生的意思，說：“你想抽菸，你就抽支吧，聽你大說你會抽菸。”
“老師，我不抽菸，十八年沒有聽您上課了，今天想多聽您講一會兒。”
“哈哈！你已經是博士後了，知道的比我多的多，我那點學問，已經沒法和你比了。”
遊得勝急忙說：“老師，我不是這個意思。”
張順年很快又說：“現在社會風清氣正，黨的政策深入民心，惠民制度相繼出臺，農民生活大有改善。所以，今後你一定要聽黨的話，幹好自己的工作，時刻記住要多為人民服務，千萬別去想一些歪門邪道。”
遊得勝堅定地點了點頭，說：“老師，我記住了。”
張順年又笑著說：“你今天穿著我給你買的這身衣服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是你大的意思。”
看著遊得勝認真聽講的樣子，張順年接著說：“你大讓你穿著這身衣服來看我，我琢磨著至少有三個想法：一個是想讓你培養一種繼續過艱苦樸素日子的意識，上海是個大都市，工資高，消費水平也高，不過緊日子你就攢不著錢，將來沒法娶媳婦。你大雖然不貪錢，但沒有錢就寸步難行他是知道的，要不是當年窮得沒飯吃，沒準兒他和你一樣也是個大學生；二是讓你別忘本。你不僅是咱們村的驕傲，也是咱們縣裡的驕傲，你要明白，你的根在這裡，以後不管走到哪裡，都別忘了自己的根；”
張順年看著遊得勝不停地點著頭，興致越來越高，繼續又說：“這個第三嘛，就是要你為國家出力。國家培養一個博士生很不容易，據說現在出國熱又熱了起來。你記住，你大是極力反對你出國發展的，我也贊同你在國內工作。現在國內條件已經很好了，像你們這樣的人才，走到哪裡都受歡迎，給得待遇都很好。所以，你別看著有人出國享受了啥待遇就饞，那是一種短視的表現，你千萬要不得。”
張順年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說完後用手捂著嘴輕輕咳了兩聲，就起身挪動著身子，慢慢出了堂屋，接著又進了鍋屋（地方方言，廚房）。
這時，遊得勝起身來到床前，掀開老師的枕頭，想把準備好的三千元錢放下，卻看到枕頭下面壓著一本厚厚的醫學書。遊得勝很好奇，張老師教了一輩子數學，對醫學一竅不通，怎麼現在學起了醫學。就拿起來翻了翻，發現書裡面夾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了一個手機號，夾紙條的書頁上面寫著：“第五章，胃病的防治。”
遊得勝好像明白了什麼，迅速把書放好，出了堂屋。這時，張順年一手拿著暖瓶，一手拿著兩個茶缸子，正朝著堂屋走來。遊得勝把老師扶到堂屋，給他倒上水後，又扶老師躺下休息。
然後，他出了老師家門，邊打電話邊回了自己的家。
這時，母親已經收拾好了碗筷，一張空桌上擺放了一個茶壺兩個茶缸子，一個缸子裡有水另一個裡面沒水。遊山林坐在旁邊抬抬下巴對他說：“自己倒。”
很明顯父親想問事，遊得勝好像也明白，就邊倒水邊說：“大，我剛才聯絡了上海一所大學的附屬醫院，張老師這個情況，像是胃裡長了東西，能治，但得手術。而鑑於老師的年齡和他的病情，不建議在當地醫治，儘量去上海。”
“真的能治？”
“真的能治。”
遊得勝接著又說：“我明天回上海，先聯絡好醫院，約好醫生，然後給你們訂好機票，再從網上約個車把你們接到西安。”
聽兒子說完，遊山林先是搖了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
最後，他眼睛一亮，說：“張老師就是有點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