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悠悠萬事,我就是覺得戲比天大。”
常香玉從藝七十多年來,演出劇目不下100個。
好好唱戲,唱出好戲。始終是她從藝生涯中最基本的,最長久的堅持。
1928年秋,河南鞏義縣一個小鄉村,匯聚了四村八鄉的百姓。不是婚喪嫁娶,也不是年下節禮,只是因為這村子今天要“唱戲”。
對於那個年代的老百姓而言,“唱戲”可以稱得上是最高檔,最親民的“娛樂活動”。
所以無論男女老少,只要有閒暇,都會抽身前去“湊個熱鬧”。
年僅五歲的張妙玲跟著家人,從鄰村趕來聽戲。像她這個年紀的孩子多是聽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無非是和其他孩子圍在一起吃糖耍鬧罷了。
偏偏張妙玲聽得全神貫注,趴在土臺子邊上看得目不轉睛。
聽大人們說,臺上唱的是梆子戲《甩大辮》。
張妙玲自是聽不懂的,可這場堪稱“簡陋”的演出卻在她幼小的心裡“灑”下了“火種”。
“要是將來長大了,也可以上臺唱上一段該有多好。”
在張妙玲看來,這不僅僅是她童年時期的一個夢想。更是她擺脫命運,掙得一條“生路”的不二之選。
張妙玲的父親也曾是唱戲的,只是後來傷了嗓子,不能再唱了。為了養家餬口便在戲班子裡幹些打雜的活。
可即便是這樣,家裡依舊“窮的揭不開鍋”。
年幼的張妙玲不怕吃不飽穿不暖,更怕的是給人當“童養媳”。
她三個姑姑都是童養媳,有兩個都被打死了。對於貧苦人家的女孩來說,生存是個極為困難的問題。
張妙玲不想重蹈幾個姑姑的後路,好在她的父親也是“憐惜”她的。
“我寧可你跟我學戲被我打死,也不願意你被別人打死。”
雖然父親的話很冷血殘酷,卻實實在在為張妙玲求得了一條“活路”。為了不當童養媳而學唱戲,是張妙玲最原始的想法。
在當時,“戲子”的地位是很低的。因為張妙玲跟著父親學唱戲,他們族中的族老覺得有傷風化,丟了張家先人的臉。
所以便不許張妙玲繼續姓張,將來死後也不可以入張家的祖墳。這對舊社會的女子而言,可以說是“斷了根基”。
然而張妙玲卻不在乎,不唱戲便只能“等死”,比起將來她更關注的眼前的溫飽。
經過各種周折,張妙玲拜了一位唱戲師傅常老大當義父,並改姓常,取名香玉。
常香玉有天賦,又勤奮。所以從九歲開始,就到處登臺演出。為了積累表演經驗,她演過小生、武生、丑角……
各種各樣的角色,只有有機會,常香玉就去爭取嘗試。她的颱風和功底也越來越多變和紮實。
到了十二歲的時候,常香玉已經小有名氣。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那個時候我就有一個月八塊大洋的身價了。”
在常香玉看來,她的人生得以“逆轉”全靠唱戲。
她對唱戲的態度,也從最開始的生存必要,轉變成了崇高的理想和一生奮鬥的事業。
1938年,年僅十五歲的常香玉開始為抗日奔波宣傳。
她安排戲曲研究社排演了新戲《打土地》,這是豫劇史上第一齣現代戲。不僅宣傳了抗日口號,還開創了豫劇表演的新題材。
這期間,開封、洛陽等地先後淪陷。常香玉則一路退到了西安,即便戰火喧囂,她的義演也不曾停下。
國家的風雨跌宕,國民的愛恨情仇。都在一出出戲中被安排得巧妙天成,千迴百轉。
在常香玉心中,她始終堅信“戲子有情”,他們這些戲劇人始終承載著愛國救國的行業操守。
1951年,全國掀起抗美援朝的熱潮。
中國人民抗美援朝總會發出了開展捐獻武器運動的號召,以最小的犧牲,消滅最多的敵人。
此時常香玉成立了香玉劇社,整個劇社的大小演員加起來不過五十幾個人。
然而常香玉卻立下了一個莊重的誓言:透過香玉社的義演,半年之內為國家捐獻一架戰鬥機。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常香玉賣掉了家中的卡車,並將家中的積蓄全部拿出支援義演。為了全身心投入義演,常香玉將自己三個年幼的孩子都送去了幼兒園。
“這次捐獻飛機義演,猶如戰士出征,不打勝仗絕不返還。”
而知道常香玉此次義演的動機之後,河南的父老鄉親們奔走相告。無不專心等候常香玉到自己家鄉演出,以待獻出一份力量。
當時甚至有年邁的老人長途跋涉送來一籃子雞蛋,用他們自己的心意為抗戰“出力”。
半年的時間裡,常香玉帶領劇團演員踏遍萬里行程,河南、陝西,湖南、湖北……總共演出170場,觀眾高達30多萬人。
一出《花木蘭》贏得滿堂喝彩,而常香玉的愛國義舉和報國熱枕,同樣稱得上一句“當代花木蘭”。
常香玉此次巡演取得圓滿成功,而所有演出所得,也按照事先的承諾購買了戰鬥機。
這架被命名為“香玉劇社號”的戰鬥機,如今依舊被陳列在中國航空博物館,是常香玉那一代傳統藝人的愛國“勳章”。
在常香玉心中,豫劇不僅僅承載了他們那一輩人的心血,更是中國文化和情懷的一種傳承。
所以為香玉劇社尋找一個“接班人”是她心中的一樁大事。
在常香玉十九歲那年,一場演出結束後,許多知名人士紛紛發表意見。
其中一個叫陳憲章的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力,男子指出她臺詞中的問題。
“我看他眉清目秀人忠厚,這句詞用詞不準確。不是眉清目秀的人就一定忠厚。”
常香玉忍不住笑出聲,只覺得這男子說話很有趣,而且很懂戲。
她當時不明白什麼叫戀愛,只知道看見他便心慌不已,心裡總是想著他。
然而可惜的是,陳憲章當時已有家室。在父母的反對下,常香玉便和他斷了聯絡。
誰知一年後陳憲章居然又找了過來,看著眼前的男子,常香玉狠了狠心。
“我不嫁當官的人,也不給別人當小老婆,更不能容忍別人嫌棄我是個唱戲的。”
她說這話,是想要徹底斷了陳憲章的念想。
誰知道,對方聽了她的話,只是笑。
“我已經離過婚了,官也辭了。至於嫌棄你是唱戲的……這更不會,畢竟我喜歡的便是你唱戲的樣子。”
常香玉沒想到對方為了和她在一起,放棄了一切。那她還有什麼拒絕的理由呢?
結婚之後,陳憲章將家中裡裡外外的事情都承擔了下來。只是為了讓常香玉更好地唱戲,演出。
常香玉也儘自己最大的能力愛護他們的孩子,以及陳憲章和前妻的兒子。
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常香玉和繼子的感情卻十分好。連帶著對繼子的女兒陳百玲也寵愛有加。
陳百玲的父母都是常香玉的學生,所以她自幼生活在梨園世家,受奶奶和父母的影響,對豫劇也有著強烈的熱愛。
常香玉更是對她寄予厚望,希望她將來可以繼承自己的“衣缽”。
陳百玲從鄭州市戲曲學校畢業後,便順利進入了鄭州市豫劇團,隨著《木蘭從軍》而一舉成名。
常香玉認定孫女是“可造之材”,經過一番思慮之後。
常香玉將陳百玲叫到身前,看著眼前稚嫩的少女,似乎能回憶起自己當年的模樣。
自己終會老去,而豫劇不可以後繼無人。
“你是否願意將常派正統豫劇發揚光大,如果能做到的話,我便把小香玉這個藝名賜給你。”
常香玉,小香玉。這個藝名背後的含義,不言而喻。陳百玲驚喜不已,這對她來說,是極大的榮譽和寄託。
她沒有遲疑,當即點頭保證:“我能做到。”
常香玉欣慰地笑了,壓在心底多年的大石終於“落地”了。為了陳百玲“能當得起”小香玉這個藝名,常香玉開始親自上陣指導她。
常香玉的本意是希望小香玉透過經常表演《白蛇傳》、《拷紅》、《花木蘭》三個代表劇目,將常派豫劇表演藝術傳承併發揚下去。
這些傳統戲劇凝結了常香玉一輩子的表演心血和經驗,所以她對小香玉的指導非常嚴格。
剛開始的時候,小香玉也是完全遵守奶奶的要求進行訓練和表演的。隨著幾場精彩的演出,再加上有“小香玉”的名頭。
很快,陳百玲就在豫劇圈聲名鵲起。小香玉也被越來越多的觀眾熟知。
小香玉的爆紅,為豫劇事業增添了很多新的色彩。常香玉心裡感到很是欣慰,她自覺為豫劇界培養出了一個合格的傳人。
可是不等她安心退居“幕後”,便發覺出異樣來。
小香玉有了名氣之後,不再繼續表演傳統的劇目。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開始不斷創新。將舞蹈,武術等新元素結合到了傳統表演當中。
原本的戲劇經過各種“加工”,雖然看起來花團錦簇,但完全失了戲劇表演的本意。
常香玉覺得,她一手創立的常派豫劇表演漸漸“變了味道”。
在她看來,一個傳承者,如果只是一味的“另闢蹊徑”,拋卻原始的精髓。那她就稱不上是一個稱職的“傳人”。
常香玉覺得,小香玉的種種做法是在“離經叛道”。
她是有理由生氣的,但在這之前,她特意詢問了小香玉為何要這樣做。
小香玉彼時嚐到了成功的“甜頭”,面對苦口婆心的老人,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反而覺得奶奶太“迂腐。
“如今時代發展的這麼快,如果不及時創新跟上社會發展節奏,那就會被淘汰。”
看著孫女臉上的朝氣和“野心”,常香玉良久無語。
是的,她老了。不懂得緊跟時代的腳步,但正因為時代發展的太過,有些新鮮的東西可以光亮一時,但無法“歷久彌香”。
戲曲本就是充滿“韻味”的藝術,需要時間的加工和考驗。即便要創新,也要守住“根”,這樣才能始終“長春不敗”。
她的孫女還是太盲目追求一時的成就了。只是,自己能說她錯嗎?或許在對方眼裡,自己才是錯的那一個。
可如果她打著小香玉的名號,那些常香玉的傳統曲目卻經年累月的不出演。那這個藝名,就是徒有其名了。
如果說這些還只是祖孫兩個對傳統和創新的不同見解,那小香玉關閉藝術學校則真正“寒”了常香玉的心。
2004年的時候,小香玉為了弘揚戲曲,在山西開辦了藝術學校。創辦的初衷是為了讓更多的年輕人瞭解、學習豫劇。
為了支援孫女這個“光榮”的決定,常香玉不顧病體,親自跑到學校幫小香玉處理各種問題。就連各個部門的幫助,也是常香玉一趟趟跑“成功”的。
在常香玉看來,開辦學校是將傳統藝術傳承下去的好辦法。身為豫劇的一份子,這是他們應盡的責任和義務。
可是在學校的後續經營管理中,出現了資金短缺的問題。小香玉覺得無利可圖,為了避免浪費更多的時間和金錢便打算關閉這所藝術學校。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還是更想趕緊做出來一些作品,就趕緊收攤吧。”
這讓常香玉很失望,在她看來,眼下的困難如何也難不過她年輕時候的境遇。
如今時代好了,條件好了。年輕一輩反而不如前人能吃苦,或許對於藝術,他們早就失去了那份“敬畏之心”。
小香玉面對奶奶的質問和事業的停滯,從未經歷過挫折的她,索性選擇了“破罐子破摔”。
“我不學了,不演了,也不幹了。”
之後,豫劇表演的舞臺上,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了小香玉的影子。她反而開始活躍在各種小品,綜藝,影視舞臺上。
離開了鼓聲羅響,雲袖綸巾,小香玉在聚光燈下賺得“盆滿缽滿”。
對老一輩藝術家而言,藝術是無價的。對藝術最大的“褻瀆”無異於只是把它當做賺錢的工具。
常香玉對小香玉,只剩下“失望”。
2004年,常香玉老人病重。這位中國近代豫劇界的“鼻祖”,為了心愛的豫劇事業奮鬥了一生。
真正的將“戲大於天”落實到每一場演出當中。
如今老人彌留之際,遺憾豫劇再無“傳人”。痛心疾首之餘,做下了一個決定。
她立了遺囑,決定收回孫女陳百玲的“小香玉”藝名,同時委託律師草擬了宣告。
彼時的常香玉老人依舊存了一分僥倖,沒有立即將聲明發布出來。她心中還隱隱期盼著,終有一日,孫女能夠走回“正途”。
遺憾的是,直到老人離世,小香玉也沒能做出改變。
為此,在常香玉老人去世一週年的時候,當初那個收回藝名的宣告被公佈出來了。
至此,常香玉和小香玉祖孫兩人的“糾葛”正式公佈於大眾。一場傳承與創新的藝術爭端再次“高居榜首”,成為人們討論的話題。
她們各有各的立場,孰是孰非,實在不是一句對錯就可以衡量的。
如今復興中華傳統戲曲的呼聲越來越高,河南作為中華文化之“心”,也開始一步步重挑“文藝復興”的大梁。
“一招一式顯功底,唱唸做打皆文章。”
臺上人唱盡人生百態,人情冷暖。臺下人感嘆飛鳥掠空,不留痕跡。這正是中國文學藝術獨有的浪漫和魅力。
昔日常香玉老人的遺澤定有後人傳承,而小香玉的創新之路也定能走出新的“篇章”。
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且夢尋梨園復來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