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份,北京軍區慰問隊的同志們,千里驅車來到了河南省濮陽市範縣白衣閣鄉北街村。他們要找的,是一位名叫李文祥的傳奇老人。
範縣這個地方,位於河南省的東北角,北街村僅是當地一個不大不小的村莊。早前,老百姓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軍車來過村裡。
很快,在當地幹部的帶領下,慰問隊找到了李文祥。86歲的老人,拄著柺杖,個子不高,典型的老農民打扮,首次見到李文祥,大夥兒都對這個長相普通的老兵充滿了好奇。
幾十年前,他是如何拿下那麼多軍功章的?大家都想盡快知道。
正當大家等待李文祥親自答疑時,他卻拍著膝蓋連連嘆息:
哎呀,後悔了……那天,要知道來的是省委書記,俺不會把布包拿出來!
一聽李文祥這麼說,大夥兒都不知該怎麼接話。
李文祥到底是什麼人,為何軍區會派人來看他?省委書記和布包又是怎麼回事?本期,魂說要跟大家講的,是一個河南漢子的堅守。
他不太會說話,不太懂得表達自己,但他乾的事:漂亮!
一:一箇舊布包的發現,讓省委書記激動不已
李文祥的名字,被很多人知道是在2011年1月份。
在此之前,他的身份就是北街村的一個老實農民,家裡有老伴和一個在外打工的女兒。
1月4日,河南省委書記盧展工帶隊走訪基層。來到北街村時,隨便走訪了附近幾家村民。因此,他見到86歲的李文祥,完全是偶然。
走進李文祥家時,盧展工一開始並沒有發現他有什麼不同。寒暄一陣,問了下老人的生活情況後,盧展工卻被他家的一張陳年舊畫像給吸引了。
畫像上,一個年輕的少尉戴著軍帽,眼睛炯炯有神,身上掛了不少勳章。盧展工沒想到,在這個普通的小村莊裡還能發現這樣的畫像,這可不是件小事!
在得知畫像上的人正是眼前的李文祥時,盧展工書記便趕緊問:您都立過什麼功,拿出來讓我們看看?
牆上的這幅畫,是李文祥的老伴隨手擺在那裡的,平時也從來沒有人問過。李文祥以為盧展工等人是縣裡或者鄉里的領導,當時就覺得:總不能讓人家誤以為我的畫像是亂掛的。
為了證明自己就是畫像裡的人,也為了證明畫像沒有任何“水分”,於是倔強的李文祥便拄著柺杖往西面的裡屋走,邊走還邊說:讓你看看我的寶貝,村裡人誰都沒見過呢!
過了好一會兒,李文祥才從裡屋一個木箱子裡,拿出一箇舊布包,遞給了盧展工書記。而後,李文祥就坐在書記對面,啥也沒說,等著對方驗看!
這一看,不得了!現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原來,布包裡“躺著”的有:
紀念章若干,證明李文祥曾參加過淮海戰役、渡江戰役、福州戰役等重大戰役;
獎狀若干,證明李文祥榮立過特等功、一等功、二等功;
憑著多年的工作經驗,盧展工完全明白這些東西的份量。他看著端坐在對面的老人,帶著無限敬意,跟身邊的年輕同志們感嘆了一句:這一包東西,了不得啊!
盧展工走後,李文祥的事便傳開了,鄉親們紛紛議論起來。有鄰村的前來打聽:“聽說你們村出了個特等功臣,是不是真的哦?”
說實話,面對這樣的提問,北街村的村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村裡跟李文祥打了半輩子交道的老人,都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他們都只能回答:這老李頭,藏得太深了!
其實,別說鄉親們不知道,就連李文祥唯一的女兒李金英也毫不知情:
早前,她雖然知道父親以前在部隊當過兵,但卻完全想不到:他的事居然能讓省委書記如此驚歎;
早前,她也知道家裡有這麼個小布包,裡面放了一些老證件,但父親一直不讓別人碰,她也沒覺得會有多重要。
二:當年的李文祥,到底有多牛?
武俠小說裡有一類人叫“掃地僧”,專門用來形容那種看似普通的高手。瞭解李文祥的經歷後,會發現他也是一個妥妥的“掃地僧”。不同的是,他的膽識和勇氣揮灑在浴血奮戰中。
他1925年出生在河南省北街村,父母都是貧苦農民,小時候吃不飽飯是常有的事。14歲那年,部隊來到他的家鄉,他便要報名參軍。但領導們看他年紀太小了,硬是沒有收他。直到兩年後,他又在縣裡遇到八路軍,這才進了部隊。
此後的李文祥,在解放戰場上屢建奇功。
濟南戰役時,有他!
對於這場打了8天8夜的戰役,李文祥至死都不曾忘記。
晚上8點多總攻開始,戰士們拼了命地往前衝。先上的是爆破隊,當時共有7個爆破隊,隊長一聲令下,戰士們抱著炸藥包就去炸城牆。但連續炸了好一會兒,始終炸不出大口子。
沒辦法,到最後隊長只能大聲喊:“還有誰?”李文祥二話不說,推著手推車就衝了出去,後來他才知道那手推車上有幾十斤的炸藥包。
因為個子小、跑得又快,李文祥和戰友們很快就衝過了敵人的炮火。就這樣,只聽“轟”的一聲,城牆被炸開。
爆破任務順利完成,據後來統計,從這個口子攻進濟南的一共有7隊攻城戰士。因為這次的表現,李文祥榮立二等功。
淮海戰役,有他!
在淮海戰役中,李文祥仍然是爆破手,但當時他要面對的是敵軍的坦克。對於炸坦克,李文祥一向很有經驗,晚年的他告訴記者:炸坦克是有訣竅的,把炸藥包放進履帶和輪子中間,履帶炸掉了,坦克就廢了,他們跑都跑不了!在這場戰役裡,李文祥榮立特等功一次。
渡江戰役,有他!
都知道渡江戰役有多苦,國民黨為了把解放軍擋在北岸,用盡了招數。當時,李文祥和戰友們接到任務,要用船運送一個排的兵力到南岸。
為了完成任務,24歲的李文祥在船頭支起來一頂機槍,他的任務就是守著這頂機槍。只要他還活著,機槍就不能倒。任務完成後,李文祥活著,船上的戰友們也活著。
幾次大的戰役下來,李文祥身上的軍功章多了,而失去戰友之痛則常讓他夜不能寐。
淮海戰役那一戰,李文祥所在的排打到最後,連他在內僅剩下3人。當時,連炊事員都打沒了,3個人喝著涼水就著麥粒守著陣地。
到最後,另兩位戰友也犧牲了,渾身是血的李文祥退了出來。營長本以為上面早就沒人了,見到他的身影便問:“誰在那?”李文祥哭著說:“營長,除了我,上面沒人了!”
營長見他這樣,大吼一聲帶著兄弟們也衝了上去。李文祥見到這情形,調轉頭又往回衝。
這場仗打之前,李文祥和兄弟們約好了:營長沒了,連長就是營長;連長沒了,排長就是營長……晚年的李文祥曾落著淚說:這場仗,我升了兩級。但這樣的“升級”,他真的不想要。
此後,李文祥還參加了上海戰役、福州戰役、平潭島戰役。他也由一個普通士兵,成長為一名少尉副連長。
1956年,李文祥31歲,服從組織安排轉業到福建,做了一名保衛幹部。憑著赫赫戰功,李文祥轉業後的待遇是很高的,等級被定為18級,工資是66元。這樣的工資水平,在當時來說絕對不低。
一到地方上,還沒結婚的李文祥就成了“香餑餑”。地方上很多女醫生、女教師,都想嫁給他。但李文祥覺得自己沒讀過幾年書,還是應該娶個和自己一樣從農村來的姑娘,便娶了福建農村姑娘陳寶珍為妻。
三:為何回家種地去了?
轉業到福建後,李文祥的表現一直很好,也打算在當地紮根下來。直到1962年,一場報告會,打擾了他的計劃。
當時,正是國家經濟困難時期,上級到單位來做報告,號召幹部自願下放支農,幫助老百姓搞農村建設。
李文祥一聽,覺得自己不應該憑著軍功,就在城裡當著幹部,不管在河南老家受窮的鄉親們。於是,他便趕緊填了張申請書,自請回老家支農。
對於自己這個選擇,李文祥倒是沒有任何猶豫,他甚至還咬破手指,在申請書上按了個手印。他唯一擔心的,是妻子陳寶珍不肯跟他走,畢竟背井離鄉由幹部家屬變成一個普通農婦,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
李文祥很忐忑地問妻子:“跟俺回河南老家,願不願意?”
陳寶珍雖然很驚訝,卻也毫不猶豫地表示:“這輩子,就跟著你,到哪裡都行!”
就這樣,夫妻倆提著一隻樟木箱子,揹著幾包行李回到了河南。木箱子裡,裝的就是那個包著軍功章的布包。
出發前收拾行李時,陳寶珍曾問過丈夫:“都要回家種地了,留著這包軍功章有啥用?”對此,李文祥很認真地說:“這是榮譽!”
是的,這是屬於一個老兵的榮譽,一個此後被他親手埋藏了整整49年的榮譽。
剛回到家,村裡人雖然不知他立過這麼多戰功,但他當過兵這件事,大夥兒都是知道的。因此,一回到村裡他就被選為民兵連連長和生產隊隊長。按照生產隊裡對軍人的待遇,他分到了3分自留地和30斤麥子,算是給他安家用的。
回家前,李文祥本以為自己能住在父親的老宅子裡。但瞭解其情況的老父親,卻對他放著好好的幹部不當的事很不理解,跟他發了一次好大的火。直到多年後,父親才真正地理解了他。
沒辦法,當時沒地方住的兩口子,只能睡在村裡的一個破廟裡。冬日裡,北風從各個口子鑽進來,沒見識過北方冬天的陳寶珍經常凍得瑟瑟發抖。為此,她也曾邊抱怨邊哭訴:“早知道,不跟你來了!”
但話說完,陳寶珍就後悔了。
因為,幾乎每一天,陳寶珍都能看到這個“家”的新變化。每天一大早,李文祥就四處去撿磚頭。晚上別人家都睡了,李文祥又跑去饅頭坊推磨。就這樣,他們總算蓋起了三間土屋。
家安定下來後,李文祥把幾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生產隊上了。
當時,村口的大樹上掛了一箇舊鐵犁鏵。每天早上,李文祥就在村口敲鐘,大夥兒就扛著鋤頭跟著他一起下地。因為為人公正,所有人都服他。有一次,為了給村裡挖水渠,他帶著隊員們吃住都在河坡上,40多天都沒回過家。
幾年後,縣時引起了黃種稻,村裡人見都沒見過,根本不敢種。李文祥在福建見過這種稻子,拍著胸脯向大家保證:這稻子沒問題!
此後,李文祥日夜守在稻田裡琢磨技術,鄉親們這才都有了信心。結果,稻子收成比以往增加了3倍多。
就這樣,李文祥在村裡一共當了16年的生產隊長。對於隊裡,他是問心無愧的,唯一讓他覺得愧疚的就是女兒。
因為結婚晚,回到村裡又一直忙隊裡的事,李文祥直到53歲才生下了女兒。老來得女,夫妻倆都高興壞了,他們給孩子取名李金英。
金英是個懂事的孩子,每次父親下田幹活,她就跟在後面拉排子車,說要幫爸爸。在李文祥記憶裡,女兒幾乎從沒求他們給買過衣服、鞋子。唯有一次,是上初中時提出過讓父母給買一輛腳踏車,因為學校離得太遠了。
李文祥心疼孩子,便硬是把家裡的豬給賣了,給孩子買了輛腳踏車。此後,這就是金英最寶貝的物件。直到結婚後,她仍在用這輛腳踏車。
因為是老來得女,金英中學畢業後,李文祥兩口子都老了。為了能照顧父母,金英去打過各種工,什麼活能賺錢,再苦再累她也幹。
到了結婚的年齡,金英結婚的要求只有一個:“只要願意來俺家,願意為俺父母養老送終,俺就嫁給他!”
對那時老觀念下的農村人來說,能接受這一點的人並不多。鄰村一個小夥子聽說這件事後,非常欣賞金英的孝順,便果斷來求親。
結婚當天,李文祥既開心又內疚。他為女兒能嫁個善良的人家高興;但作為父親,他也為沒能給孩子一場像樣的婚事而內疚。當天,金英連一件像樣的嫁衣都沒有,只能向工友借了件紅色上衣,便出嫁了。
妻子陳寶珍心疼女兒,有時候也勸著丈夫把軍功章拿出來。只要他願意拿著軍功章去找組織,肯定會受到照顧,女兒的日子也會好過些。但李文祥就是不肯,他相信女兒靠自己也能過得很好。
事實正如他料,女兒女婿都很能幹。他們農閒時出去打工,農忙時回來種種地,一家人雖然談不上多有錢,卻也過得和和美美。
四:“暴露”
其實,當李文祥選擇深藏功與名時,國家一直在尋找像他這樣支農的幹部。當年和他一樣,響應國家號召的優秀幹部還有很多。他們多數人都和李文祥一樣,低調地在農村安家了。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全國各地就開始進行排查,尋訪這些已是默默無聞的英雄。但是一次又一次地排查,李文祥的身份都沒有“暴露”。不是工作人員不認真,而是李文祥總是故意隱瞞,材料他不交,離休手續他也不去辦。
對這個問題,李文祥始終有一個固執的想法。在戰場上經歷太多生離死別的他,總是對妻子說:想想那些犧牲的戰友,我能活著就知足了!別給國家增加負擔了。
就這樣,直到2011年,省委書記走訪基層,他才終於“暴露”了身份。
低調了一輩子,86歲的李文祥出名了。《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的記者都來採訪他,當地縣政府還把他家裡裡外外都翻修了一遍。
2011年的3月份,他退役前所在的83師派慰問隊來看望他,便有了本文開頭的一幕。得知是原部隊來人,李文祥特別激動。天剛矇矇亮,他就拄著柺杖到村口去接。
一見到李文祥,83師的同志們就向他彙報:咱們師現在的裝置有多先進,咱們的爆破力量有多強大。李文祥細細聽著,雖然這些裝置他並不太懂,但他知道祖國的軍力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但當大夥兒希望他能講講自己過去打仗時的事時,他則十分後悔地表示:要知道來的是省委書記,俺不會把布包拿出來!
他怕麻煩戰友、怕麻煩部隊,就連縣裡給他翻新屋子,他也覺得是不應該的。他始終堅持地認為:那些犧牲了的戰友,才是該被記住的人……
當記者問他如果不是被省委書記發現,他會把布包放到什麼時候時,李文祥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說:等我死了,放棺材裡帶走!
2017年2月13日,李文祥病逝,享年92歲。
一箇舊布包,一個老兵藏了幾十年的秘密。像李文祥這樣的老兵還有很多,有些人不解:他們為何能做到一輩子守住本色。或許,對他們來說,真正的榮譽是刻寫進骨子裡的,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他們自己明白。老兵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