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在克孜爾
美術界最早的黨員韓樂然在龜茲故地的文化苦旅
作者: 易舜
克孜爾石窟在藝術史上獨一無二
時至今日,縱然有著“第二敦煌”的比附,但前往克孜爾石窟參觀的遊人仍不算多。克孜爾石窟位於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阿克蘇地區拜城縣,它開鑿在明屋塔格山的懸崖上,渭幹河在石窟南邊蜿蜒流淌,它最終將注入塔里木河。當克孜爾石窟赫然出現在這片山河中,龜茲這兩個字也同時印刻在腦海中。龜茲國是絲綢之路天山南道上一個歷史悠久的大國,自從漢朝張騫“鑿通”西域後,龜茲就與中原王朝有了聯絡,到了唐朝,曾以龜茲、焉耆、于闐、疏勒為“安西四鎮”,其中龜茲為安西都護府駐地。龜茲樂舞在唐朝廣受歡迎,玄奘西行取經時途經龜茲,說此地“管絃伎樂,特善諸國”。
玄奘在龜茲待了兩個月,有機會深度觀察龜茲的風土人情,當然最使他感興趣的還是龜茲的佛教,此地“伽藍百餘所,僧徒五千餘人,習學小乘教說一切有部,經教律儀,取則印度,其習讀者,即本文矣”,龜茲尊崇的是小乘佛教,與玄奘尊崇的大乘佛教並不相同。
大約在公元二世紀,佛教傳入了龜茲,很快就成為了龜茲文化的主流,在王室和貴族的支援下,普建佛寺、廣開石窟,龜茲石窟由此誕生。龜茲石窟是龜茲各個時代開鑿的石窟的總稱,留存至今的還有二十多處,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克孜爾石窟。克孜爾石窟的開鑿時間比敦煌石窟更早,它大約興起於公元三世紀,衰落於公元八到九世紀。
克孜爾石窟的重要意義在於,它是我國曆史上最早的大型佛教石窟,“它以獨特的洞窟形制和壁畫風格,明顯揭示出佛教經西域地區向東傳播的歷史軌跡,以及在傳播過程中所形成的本土化過程,是古代東西方文化交流的結晶”。站在克孜爾石窟壁畫前,大可不必在意畫的是誰,也不必在意是犍陀羅風格、笈多風格還是其他什麼風格,讓眼睛在繽紛跳躍的色彩與接連不斷的形象中任意遊走,盡情感受這份古老文化遺產的美。
然而,這份美卻在近代遭到了殘酷的切割。1903年,日本大谷探險隊來到克孜爾石窟,首開在克孜爾石窟割取壁畫的惡行,俄國、德國接踵而至。二十世紀初,德國派遣所謂“普魯士皇家吐魯番考察隊”四次進入新疆考察,其中兩次在克孜爾石窟進行了長達數月的工作,割取了大量壁畫,他們還割取了柏孜克里克石窟的壁畫。德國割走的壁畫,不少毀於二戰的戰火中。
克孜爾石窟經歷了這番蹂躪後,現存洞窟349個,壁畫近1萬平方米,還有少量彩繪泥塑遺蹟。這些原地儲存的壁畫,在經歷了千年的時光後,依舊光彩動人,尤其是那抹溫潤的藍色。克孜爾石窟早期大量使用青金石作為藍色顏料,這是產自阿富汗群山中的珍貴天然顏料,透過絲綢之路來到龜茲。藝術家對青金石有著長久的痴迷史,文藝復興時代的米開朗基羅因為沒有青金石而讓畫面留下空白至今。克孜爾石窟能大量使用青金石,足見那時龜茲的富庶。
今天前來克孜爾石窟參觀的遊客,大多會進入10號窟,壁上有一段用白色顏料書寫的文字:
餘讀德·勒庫克著之《新疆文化寶庫》及英·斯坦因著之《西域考古記》,知新疆蘊藏古代藝術品甚富,隨有入新之念。故於一九四六年六月五日,隻身來此。觀其壁畫琳琅滿目,並均有高尚藝術價值,為我國各地洞窟所不及。可惜大部牆皮被外國考古隊剝走,實為文化上一大損失。餘在此試臨油畫數幅,留居十四天即晉關作充實準備。翌年四月十九日,攜趙寶麟、陳天、樊國強、孫必棟二次來此。首先編號,計正附號洞七十五座,而後分別臨摹、研究、記錄、攝影、挖掘,於六月十九日暫告結束。為使古代文化發揚光大,敬希參觀諸君特別愛護保管。
署名為“韓樂然”。那麼,這位韓樂然是誰?
韓樂然是中國美術界最早入黨的黨員
韓樂然是第一個自主考察、研究、保護克孜爾石窟的中國人,在藝術家的身份之外,韓樂然還是一位革命家,並且這兩層身份是不能分開來論的。
1898年,韓樂然出生在今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龍井市一個貧寒的家庭中。高小畢業後,韓樂然不得不輟學,找份工作養家餬口。1919年,因為參加反日活動被盯上,韓樂然被迫離開家鄉,前往海參崴,不久回到國內。
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在上海正式成立。韓樂然此時正在上海,他在四個月前進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就讀。1922年,韓樂然在上海結識了蔡和森,蔡和森當時正主持中共中央機關報《嚮導》週報的編輯工作,韓樂然成了《嚮導》的熱心讀者,開始接近中國共產黨。1923年,韓樂然光榮入黨,成為中國美術界最早入黨的黨員。
從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後,按照黨組織的安排,韓樂然回到東北從事革命工作。美術教師這一身份,為他從事革命工作提供了掩護,他在青年學生中傳播馬克思主義,這為進一步建立組織打下了基礎。1925年,韓樂然與任弼時派遣的吳麗實、李大釗派遣的任國禎共同組建了中共奉天支部,這是黨在瀋陽建立的第一個支部。在瀋陽外,韓樂然還在哈爾濱、齊齊哈爾等地從事革命活動。
1929年,經黨組織批准,韓樂然去往法國。韓樂然考入法國盧浮爾藝術學院的那年,日本人在瀋陽發動了“九一八事變”,東北迅速淪陷。日本人一手炮製出的偽滿洲國,“招誘”在外遊學的東北學子“回國”,韓樂然等六位留法東北學子於1934年3月6日發表宣言,痛斥日本人侵略東北的暴行,揭開偽滿洲國“招誘”留外學子,乃是擔心其“發奮圖強,於彼不利”,宣言最後慷慨陳詞,他們“目睹國土之被割裂,同胞之被蹂躪,無不痛心疾首,日夜淬礪,冀有執戈殺賊之一日。雖以學業關係,一時未能歸國,作驅賊之壯舉,亦絕不至受賊脅誘,為國家民族之羞。”
韓樂然是自費來法留學的,日子過得並不輕鬆,他常常要靠賣畫為生。在醉心藝術之餘,他從未忘記革命事業,1937年全民族抗戰爆發後,他回到祖國,迅速投入到抗戰宣傳工作中。韓樂然在武漢參加東北抗日救亡總會的工作,這是黨領導下的一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組織。南京淪陷後,武漢作為全國抗戰中心,聚集了一大批文藝界人士,冼星海在這裡創作抗日歌曲、組織群眾抗日歌詠活動,韓樂然在這裡創作了多幅大型宣傳畫作,懸掛在江漢關、黃鶴樓等武漢地標性建築上,它以巨大的尺幅、充沛的感情力量,激起人們的抗日決心。
武漢淪陷後,韓樂然轉去重慶。1939年4月,韓樂然被派到李濟深領導的“國民黨黨政委員會”工作,任少將指導員,督察晉東南抗戰前線國共兩軍合作。利用這一身份,韓樂然秘密開展統戰工作。他兩度到晉東南抗戰前線視察,1940年5月第二次考察結束途經寶雞時,遭國民黨特務機關秘密逮捕,在獄中他堅持鬥爭,勉勵獄友“在不傷害同志、不破壞組織的情況下,要爭取出獄,繼續為黨工作”。1943年,在多方營救下,韓樂然出獄。
韓樂然兩訪克孜爾石窟,為後人研究打下基礎
韓樂然出獄後,國民黨當局對他的生活做了種種限制,如只能在西北活動,只能畫風景,不能畫勞苦大眾。1944年,韓樂然全家搬到蘭州,開始了對西北的廣泛遊歷,西北那荒涼壯美的自然景觀吸引著他,多彩紛呈的民族風情吸引著他,勞苦大眾的日常生活也吸引著他,怎麼可能只畫風景不畫勞苦大眾,更何況韓樂然認為“不許畫勞苦人們,給他們粉飾太平,恐怕是辦不到的!”
在韓樂然這一時期的畫作中,紡羊毛的婦女、庫車的鉗工、烤饢的維吾爾族人成為了畫面的主角。他喜歡和少數民族同胞交朋友,1946年4月至6月,韓樂然第一次進入新疆考察,與克孜爾石窟相遇,他發現當地群眾缺醫少藥,第二年再訪克孜爾石窟時,他帶來了許多藥品。他還希望自己的助手陳天能學些基本的醫藥知識,造福當地群眾。韓樂然第二次考察克孜爾石窟時,他的房東是維吾爾族同胞,房東將僅有的一間完整的住房給了韓樂然,自己住進了一間沒有房頂的屋子,韓樂然得知後,出錢蓋好了房頂。在考察期間,韓樂然和同伴們甚至還學跳維吾爾族舞蹈。
在韓樂然留下的不多的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兩次克孜爾石窟之行給他帶來的震撼。他認為“不要說在我國,就是在世界上也難找到像這樣的佛洞”,他以藝術家的敏銳看到了克孜爾石窟中的壁畫“已注意到光的表現和透視”,“最完美的就是他們人體的描畫不唯精確而且美,有幾個沒畫佛的畫洞裡,上面繪有人體解剖圖,骨骼的肌肉的都有,看樣子像傳授似的,可證明當時畫畫的人不是普通的畫匠,而是有思想有訓練的信徒們”,“這些作品是有著高尚價值的”。
韓樂然的兩次考察不止是藝術苦旅。韓樂然來克孜爾石窟的交通工具,是由國際友人路易·艾黎支援的卡車,據路易·艾黎說,韓樂然還在新疆從事統戰工作,為新疆和平解放做出了貢獻。
1947年7月30日,在完成第二次新疆之旅後,韓樂然攜帶著在克孜爾石窟所繪的油畫、水彩畫和攝影作品,登上了回蘭州的飛機,由於飛機失事,不幸遇難,時年49歲。韓樂然的克孜爾石窟研究計劃,剛剛開了個頭,就這樣中止了。
韓樂然遇難後,他的妻子劉玉霞將一百多幅韓樂然的畫作捐獻給了國家,今年這批畫作在新疆美術館展出。新疆美術館是在今年正式建成開放的,是落實文化潤疆治疆方略的重要成果,展出中國美術界最早入黨的黨員且對新疆有深厚感情的韓樂然的作品,意義非凡。
韓樂然未完成的事業,也有人繼續完成。1985年,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成立(後改為研究院),承擔了包括克孜爾石窟在內的多處龜茲石窟的研究與保護工作。今年,研究院研究員趙莉出版了《克孜爾石窟壁畫復原研究》,她所做的工作是要調查清楚流失海外的克孜爾石窟壁畫,再考證出它們在石窟中的位置,最後進行數字化復原。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卻實在不容易,趙莉做了近三十年才有了今天的成果,趙莉說這項成果“將成為流失海外克孜爾石窟壁畫研究的工具書和案頭書,我們掌握了話語權。”
韓樂然、趙莉是西行到了克孜爾石窟,而公元四世紀誕生於龜茲的佛經翻譯家鳩摩羅什則是從龜茲一直向東行,今天克孜爾石窟前擺放了一尊鳩摩羅什塑像,但他一生事業的高峰卻是在千里之外的長安。西來東往,以文化溝通心靈,千里之隔不覺遙遠。
來源: 中國紀檢監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