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竇紅宇小說《牛美麗的手腳》
高歌
竇紅宇發表在《人民文學》2020年第10期的《牛美麗的手腳》,從另一個角度,講述了脫貧攻堅戰役中的一個另類故事:老鷹埡口整村搬遷進城,積習難改的農村婦女牛美麗卻違背小區管理規定,先在自家衛生間、後在小區地下車庫養了一頭豬。故事另類、簡單,看似荒唐不可信,卻真實地觸及了搬遷農戶的心理、心靈狀態——那種從本不具備基本生存條件的原始自然狀態一下子融入現代城市生活的農戶的手足無措的、愁思綿綿的心態。
小說構思可謂匠心獨運。養殖(養豬)可以說是農村一個比較典型的特徵,是農村生產生活的一個常態。把它植入城市生活,就是一個比較另類的故事,卻恰恰突出了搬遷農戶在由村民向市民過渡、適應這段時間的心理、心靈狀態,有振聾發聵的作用。此外小說的語言富有特色,特別是鄉民間對話大量採用一些歇後語,增添了鄉村生活的現場感。
無處安放的鄉愁
老鷹埡口村山高坡陡,有點土地也是從石縫裡摳出來不成塊的,用小說裡的話說就是“除了石頭到處亂長,這山上一樣狗屁都長不出來”,脫貧的希望就只有整村搬遷。整體搬遷進縣城,政府不但免費提供住房,提供就業崗位,還有補助,可以說未來的生活不僅脫了貧,而且十分美好。進城後,牛美麗也曾對她的男人朱貴貴說“老扁擔你信不信,我們一家子,日子會越來越好的,說不定老大老二,一人都能買一套房子生一堆娃娃。”搬遷戶的日子就好像一下子“從糠籮裡跳到米籮裡”,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嘛!
可是小說一開始,卻“怎一個愁字了得”,充滿了離愁別緒。要進城了,要開啟另一種生活了,農村養的家畜、家禽都要處理掉,不能帶進城去。主人公牛美麗在處理牛的時候,跟著買牛的人送出很遠的路,依依不捨的愁情讓人動容,買牛的人都感覺她對牛的不捨簡直就像對自己的女兒,直至牛走後哭得“滿天滿地都是鼻涕眼淚”!在要離開老鷹埡口的前夜,牛美麗見了什麼都要淌眼淚,“見到豬食槽,淌;見到切豬草的機器,淌。”這樣的悲傷難道真的只是對牛、對豬對她飼養的牲口的感情嗎?當然不是。作為樸實能幹又勤快的一個農村婦女,一方面對進城的生活充滿了期待和嚮往,能離開這個再苦再累都不能脫貧的鬼地方,未來在她面前鋪開了一條陽光大道。為了新生活,為了她的兩個兒子不再像她一樣辛苦勞累也不能滿足溫飽,她只能選擇離開、離開這個生她養她的地方。
然而,作為一個女人,即使在她忙忙碌碌的世界裡,她也是細膩的、感性的,要離開了,這裡所有的一切一下子讓她眷戀、讓她難以離舍,捨不得牛,捨不得豬,其實是捨不得這片生她養她的土地。這裡有她兒時的夢幻,這裡有她辛苦勞累的淚水,這裡也有她收穫的喜悅。她在這裡長大,她在這裡結婚生子,這裡有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家,何況未來畢竟還在路上,不確定的未來必然使她虛空,使她抓拿無力,站無所依。這樣,即將遠離故土的飽含深情的女人就需要一個寄託一個念想。那隻弱小的爭不著食吃的小豬就成了她的念想,成了她對那片生她養她的土地的寄託。於是,她要把它帶走,帶到城裡的新家去養,也就帶去了老鷹埡口幾十年熟悉的生活,帶去了踏實和依靠。為此,她不惜承擔被村長朱老侃發現的風險,悄悄地帶著那隻小豬坐上了政府派來接她們到城市生活的大客車。到了新城後,她絞盡腦汁像個地下工作者一樣餵養著那隻小豬,連最需要講究衛生的衛生間的浴缸都成了她養豬的地方。想盡各種辦法處理豬糞,到處尋找豬草,直至最後,當小豬已經長成了大黑豬被小區保安發現,她不顧一切地把大黑豬放跑,並喊出了那句“大黑大黑,你朝老鷹埡口跑呀,你跑到老鷹埡口,你就回家了!”致此,我們終於發現,這個看似木訥的農村婦女,在衛生間、地下車庫養豬看似荒唐的行為,其實質承載的是她們對故土的難分難捨,對祖祖輩輩生活的故鄉的思念,對無處安放的鄉愁尋找一個出口。我們也終於理解這個不同凡響的牛美麗,即使在已經融入了這個小城,兒子、丈夫和自己都有了工作,有了不錯的收入,美好的生活已經在面前,她仍然不顧丈夫朱貴貴的反對而要堅持繼續養豬的作為了。她不辭辛勞到郊區處理豬糞、割豬草,與其說是餵養小黑,不如說是尋找在老鷹埡口生活的感覺,那些她在郊區看到的菜地、果園乃至大黃狗,不過是她想念故鄉的意象,承載著她無所不在而又無處安放的鄉愁。
手足無措的茫然
對老鷹埡口的村民而言,能夠離開連基本生存條件都不能滿足的老鷹埡口,整體搬遷進縣城,是政府關心幫助的結果,是走出貧困走向新生活的必然選擇。他們的離開,意味著與過去熟悉的生活徹底決裂,意味著一種新的生活即將開啟,影響的將是子孫後代的傳承與發展。從大的方面說,是社會發展進步的必然,也是傳統的農耕文明與城市化程序的選擇。因此,這種新的生活方式與舊的傳統習慣的矛盾必然是巨大的,是幸福與痛苦交織的。正所謂有所得,必有所失,一個新生活時代的來臨,必然伴隨舊時代及其附著其上生活方式、生活習慣的失去,在由村民變市民的程序中,自然就會遭遇生產生活習慣變異帶來的手足無措感。就像小說中牛美麗對她丈夫朱貴貴講的那樣“老扁擔,我們一年到頭,啥時候不是聽著它們的聲音,才睡得著覺。你想想,有時候我們不吃的,會端給豬吃,豬吃剩的,狗還會來舔呢。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如今猛一頭進城了,馬啊牛啊豬啊,一樣都不在了,你讓我這手腳往哪兒放?一天到晚,我頭都是暈的。”
小說裡,政府部門也已經考慮到了這些搬遷戶的不適應,除了安排工作外,還舉辦各種培訓班,開展各種活動來舒緩對這種新生存環境的不適感。然而,習慣了自然生活習慣的搬遷村民們,祖祖輩輩形成的生存基因始終還在無形中影響著他們的生活。不要說小區生活的那些條條框框,就是上個街走個路都有他們不習慣的地方,讓他們時時刻刻感覺一種無所適從的茫然。“就說過馬路,任憑那幾個大頭菜樣的交警怎麼教,她就是搞不清那紅綠燈,為什麼會一會兒紅一會兒綠的。紅的為什麼不準走?綠的為什麼又準過?萬一過著過著,那燈突然變紅了,背時倒運,不是就要站在大街中間了?”“背時倒運,走個路過個街,還會犯法,還要罰款,以後不敢來了不敢來了。”直至後來牛美麗找廁所的尷尬、朱貴貴弄錯了報案的笑話等等事情的發生,無疑加重了他們本就缺乏的安全感。於是,就有了牛美麗送走牛後與楊山茶、孫芬芳三個女人相擁而哭的情景,就有了三個勤勞的閒不住的女人共同飼養小黑豬的思鄉寄託。只有在他們相約著怎樣養小黑豬,只有他們在找豬草,見到了菜地、果園,見到了那充滿鄉土氣息味的大黃狗時,他們才感覺到了久違的踏實。
小說的題目就是《牛美麗的手腳》,敏感的讀者在讀完小說後也許就會在腦海裡出現“手足無措”這個詞。的確,在小說裡,對於勤奮樸實的牛美麗來說,“牛美麗的手腳”這個題目至少有兩個含義,一是牛美麗勤勞的閒不住的手腳,二是在新的陌生的規矩太多的城市生活裡,牛美麗無處安放的茫然失措的手腳。牛美麗的手腳無疑是貫穿小說的一個精神意象。“你一個女人,要是連豬都不養了,不剁豬草煮豬食了,家裡每天早晨不端出個熱氣騰騰的豬食盆了,怕是就算不守婦道了。”即使新的生活環境不允許她這樣做,她仍然悄悄地進行,這是閒不住的手腳的天分使然,亦是緩解手足無措的茫然的需要。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關注時代,關注當下也是小說創作的應有之義。脫貧攻堅文學也成了時下的一個標誌性的文學現象。與大多數作家不同,竇紅宇這篇脫貧攻堅題材的小說《牛美麗的手腳》,既沒有抒寫脫貧攻堅戰役中那些奮鬥在第一線帶領貧困戶脫貧的幹部們的酸甜苦辣,也沒有刻畫貧困戶們脫貧後的美好生活,而是把關注的目光瞄向了搬遷戶這個群體。著名文藝評論家謝有順說:“一個時代的變化,往往是透過文學的變化來預告的。”竇紅宇小說《牛美麗的手腳》,提出了搬遷農戶進城後的種種不適,既有無處安放的鄉愁,也有手足無措的茫然。這篇小說提出的問題對脫貧攻堅後全面轉入鄉村經濟振興,無疑是具有一定的啟示的。在如今資訊高度發達的時代,生存環境越來越好的鄉村,將會越來越得到人們的喜愛。鄉村經濟振興無疑會讓廣大的農村既能發家致富,又能留得住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