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出征回來了,他還帶回一個懷孕的女子。
他給我寫信說塞外一切都好,風沙雖然很大,但是夜裡可以看到閃爍的星星,號角一響,幾萬人的隊伍迅速集結,殺番子時熱血灑在臉上,他想的是當歸來後與我浮一大白。
每每看著這些信件,我都在心裡無數遍描摹他浴血疆場的身姿,也心疼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細碎傷口,我回信儘量也挑鬆快的事同他講,也會問邊塞的女子是何模樣,他可心儀。
他的字很瘦,帶著凌厲的意味,字裡行間調侃道:世間萬千女子,不及卿卿。
我一直是信他的,如今卻不敢了。
烏壓壓的天際壓著躁動不安的閃電,將軍小心翼翼地護著那名女子下馬車,他似乎有話同我說,我明白,他一定是有他的理由,於是我回到瓊樓等了一夜。
枯坐到天明,他的副將李江過來跟我說,新夫人昨夜胎動,將軍陪了她一宿,希望我不要介意。
哈,我怎麼會介意呢,不值得的。
但是我等他親口告訴我,相愛的兩個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我一直毫無保留地給他,我們多年的感情,日常的點滴,愛不需要任何證明。
我見到將軍是在第三日午後,我在房裡燃了一爐茉莉香片,他穿著湖藍色的家常衣衫,在嫋嫋煙塵裡挑了簾子,笑問:“就這麼相信我?”
我給他倒了一杯六安瓜片:“其實也不是那麼確定,畢竟人家胎動你陪了一夜呢。”
他卻沒有喝那杯茶,按住我握著茶壺的手:“阿菁,孩子是我的。”
我發現自己居然比想象中冷靜,我問他:“什麼原因?”
他垂著眸子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望著香爐,嗓音低沉:“沒有醉酒,沒有被下藥,那天晚上我們擊潰了番子的右翼大軍,生擒了他們的主將帖不古,圍著篝火慶祝,我和她舉杯談笑,聊壯志家國,我第一次見這樣的女子,扮成男兒上戰場,智謀武略不輸我,舉手投足亦不失英氣可愛,我怎能不愛她?”
手心冰冷潮溼,我有些恍惚,從他手中掙脫,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我足夠好,足夠優秀,從來不給他添麻煩,五年裡我與他情投意合,我們總能心有靈犀,怎麼如今他卻同我說,他怎能不愛另一個女人呢?
“我不明白啊,薛慕,你說的世間萬千女子,不及卿卿呢?”
“阿菁”他喚了我一聲,頗為艱難地說:“那原本……是寫給她的,不知怎地,夾在了家書裡。”
瞧,多殘忍的人,連騙我一下都不肯。
我竟不知,卿卿非我。
往日種種,他陪我枯荷聽雨,他費盡心思為我做一盞兔子燈,他教我識人心,為我下廚,他違抗皇命將我明媒正娶,他給我寫信,餵我吃飯,他說他此生只有阿菁一個妻子。
茶香與茉莉香片的味道混雜,這原本是很好聞的,此刻卻討厭的很,我問他:“為什麼?”
他端起刻著吾妻阿菁的杯子小啜了一口:“我這幾日也在想這個問題,我為什麼不可以愛別人,僅僅是因為我有了婚姻有了妻子兒女嗎?我對你是出自真心,對她亦然,不摻一點虛情,我想同她在一起,並不是代表我不愛你了,或許,你們可以試試相處一段時日?”
我笑了,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薛慕沒有錯,我更沒有。
誰規定喜歡了紅玫瑰就不能再喜歡白玫瑰了呢?都是玫瑰啊,沒區別的。
我離開將軍府的時候下著小雨,本來就是一介孤兒無牽無掛的,走了也便走了,女兒才兩歲,我是個自私的母親,只能帶著她顛沛流離。
我想,那位新夫人一定不知道,薛慕曾經也是愛過我的,就像我十八歲那年,心安理得地陪在他身邊,漠然地看著安平郡主因薛慕執意娶我而自盡時還笑她傻。
雨幕濛濛,我恍然失笑,薛慕也是愛過安平郡主的吧,或許也為她做過兔子燈,也曾把她捧在手心裡。
一個人,怎麼可以發自真心地同時愛許多人呢?
又為什麼不能呢?
我不知道,但我不愛薛慕了。
番外·聽雨(大豬蹄子視角)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北華門外有一條不夜街,每至夜幕時分,燈火漸次亮起,人聲熙攘,街上盡是尋歡作樂的少年郎,我年少時愛美酒,愛駿馬,愛美人,心中有萬丈豪情,想建功立業,騎馬客京華,想得知心女子,與我紅袖添燈,與我醉臥沙場。
美人如酒,有溫淡的,有醇厚的,有烈性的,有甜糯的,若只獨愛一種,人生豈不少去許多樂趣?
安平是我的葡萄酒,她愛著紫色的裙裾,戴紫色的髮飾,奪得武狀元那一年我十八歲,意氣風發的模樣入了她的眼,她笨拙地靠近,一步步走進我的生活,很是可愛,印象最深的是在一個風雪夜,她提起裙襬向我奔來,鼻子凍得通紅,眸中笑意如斯,如星辰般亮,只為賀我一句生辰。
年少時哪知什麼情情愛愛,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帶小郡主騎馬,帶她去青雲山看日出,同她講壯志豪情,為她描眉,卻從不曾說我會娶她,成親是件麻煩事。
我第一次有成親的念頭是在二十歲,不夜街街頭,青衣女子抱著手爐,同色斗篷,正跟人說話,回眸時同我目光撞上,細長的眉微蹙,我平生從未如此遭人嫌棄至此。
阿菁像是一罈梨花釀,清清冷冷的,帶著香氣,讓人慾罷不能,我想與她共度餘生,她待人接物總溫柔,骨子裡卻滿是倔強,她愛讀書,思想上與我總有許多想通之處,她性子溫潤,人際往來總是處理地恰到好處。
我自然是少年郎中的佼佼者,她沒理由不愛我。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想起過安平,隨後她開始各種鬧騰,我薛家世代為武將,萬不可與皇親國戚沾上關係,她連這點都拎不清,果然還是小女孩啊。
父親母親不同意我娶阿菁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聖上一定樂見其成,阿菁不會給我的家族帶來任何利益牽扯,聖上表面功夫做的到位,給了我好些磋磨才娶得阿菁為妻。
聖旨頒下的那日,有細雨綿綿,安平問我可曾愛她,曾經,那個風雪夜是動心過的,後來便淡了,我如實回答,她哭著指責我:“薛慕哥哥,你沒有心。”
愛情並不是人生的全部,那時我尚不明白,緣何一句不愛抵得過生命。
阿菁說她傻,我付之一笑而已。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婚後生活同我想象般,夫妻琴瑟和鳴,京城誰不豔羨我們神仙眷侶。
我二十三歲那年,阿菁給我生了一個女兒,小名叫梨花,後來我領兵出征,與阿菁聚少離多,一開始甚是想念,頻頻寫信,受了重傷的那段時日只要想起她日子便不難捱。
我從底層小兵做起,一路到校尉再到將軍,很是賞識一位小兄弟,後來發現竟是女兒郎,這件事,我從未同阿菁講過,畢竟女扮男裝入軍營,說大了,是死罪。
魏延是她的名字,她不同於阿菁的小意溫柔,行住坐臥沒有絲毫女氣,她說想當女將軍,她很放的開,性子很烈,總讓人有種征服欲。
烈酒入喉,暢意人生。
那日,正要給阿菁寫信,魏延入帳調侃我:“既有嬌妻,何苦還來招惹我?”
我順勢寫:世間萬千女子,不及卿卿。
她嗤笑一聲,出了帳子,顯然覺得我在哄她,信也不寫了,忙追了出去。
待回頭想起,信件已發往京城,便也只好就此作罷。
大勝歸京,幾年軍旅磨礪,我沉穩了許多,面對阿菁,總不免近鄉情怯,我頭一回害怕,可笑的是,害怕一個女子會離開我。
阿菁到底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得乾脆,還帶走了我們的梨花,自那以後,我再不飲梨花釀。
她不愛我了,她說不愛就不愛了。
阿菁走後,府裡亂糟糟一片,徒惹人心煩。
我帶著魏延去了皇后舉辦的中秋宴,拉著幾位昔日好友,我喝得酩酊大醉,聖上遇刺的訊息傳來,我還抱著個酒罈子喚阿菁。
魏延死了,一屍兩命,我手腳冰涼,枉我自詡聰明,卻親手把敵國奸細帶進了京城,何其諷刺。
聖上傷重不治,幼帝倉促登基,朝政一片烏煙瘴氣,因著我還有些許用處,被貶充軍,永世不得回京,或許這便是報應。
這一年,我二十五歲,擠在陰冷的船艙裡,江面風很大,碩大的雨點兜頭砸下,我瘋癲大笑,壯年二十五,是我最風光恣意的年華。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我曾和阿菁想過,若我們老了,便當一對可愛的老頭老太太,在院子裡擺兩張搖椅,有空了就逗一逗孫子孫女。
我用我的一生贖罪,守住了疆土,只是朝政到底因魏延的刺殺停滯了二十幾年,一道聖旨,我守了一輩子的國土就這樣拱手讓給了番子。
恨麼,悔麼。
恨自己愛魏延,卻不悔愛她。
五十幾歲的時候我窮困潦倒,從前線撤下,到了一座江南小城,在這裡,我愛上了喝米酒,甜甜的糯糯的,城東的酒家門口立了一面杏花旗,大寫的阿菁兩個字隨風飄展。
我卻從不敢親自去買,我怕阿菁看到我的落魄,更怕看到她笑語嫣然挽著別人,過著沒有我也幸福美滿的日子。
六十幾歲的時候我尋了一處寺廟出家,這一生,肆意過,愛過,落魄過,已經沒有什麼遺憾。
偶爾還是會想起北華門外的不夜街,想起年少荒唐與孤勇,想起風雪夜向我奔來賀生辰的小姑娘,我曾經短暫地愛過她,想起與阿菁的朝朝暮暮,想起明亮的篝火前,魏延與我舉杯說且不想來日,今朝有酒今朝醉,分明昭示著結局。
是我太貪,我縱可以愛許多人,卻再沒有許多人願意愛我了。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番外·冬至(阿菁視角)
江南小城入了冬,卻不下雪,下刀子,風裹挾著水汽打在我臉上,鑽進我衣裳,凍得人骨頭疼。
這幾年在將軍府養尊處優慣出來一身閒病,但是我沒閒工夫傷春悲秋,哆哆嗦嗦地拎著足夠吃五六日的菜蔬往家趕,大風呼號,如嬰兒啼哭。
放好大包小包的食材,我抱著一袋胡蘿蔔往灶臺邊去,灶火已經熄了,留有餘溫,我的兔子正愜意地窩成一團,耳朵動了動,懶懶地看我一眼,復又蜷成一團。
我想我是滿足的,這是我的家,真正意義上的,不作為任何人的附庸,不必擔心被任何人趕出去的家,家裡有我,梨花,和兔子無慕。
兔子是隔壁屠夫家的小孩送我的,小孩八歲,我出於興趣,平常帶他和梨花一起寫字讀書。
小城沒有京城裡的諸多應酬和算計,閒下來的時候我學了許多,比如洗衣做飯,比如開懷大笑,比如養兔子,我很少會想起薛慕。
“阿菁姐姐,你在家嗎?”隔壁小孩隔著牆大聲喊著:“我阿孃說讓你不要做晚飯,來我家吃餃子”
我給無慕順毛,大聲地回他:“在呢,有沒有胡蘿蔔餡兒的呀?”
小孩哼哼了幾聲,“你記得要來哦,今天是冬至,不會少了你家懶兔子一口吃的。”
我哭笑不得,說我一定去,突然就想起了薛慕,往年冬至他為了哄我開心,一個人在廚房搗鼓包餃子,臉上沾了一層面粉,笑得很傻。
起初餃子包得難看,一煮就爛,他說阿菁,你不許嫌棄我。
那時候我是怎麼說的呢,記不起來了,往後的每一年冬至,他都會親手包餃子給我吃,配上酒,吃飽喝足他就開始胡鬧,細數著要生幾個孩子,連哄帶騙地折騰我。
去年冬至,他在陽關抗敵還不忘千里加急給我送上一盤土捏的餃子,附信說:阿菁,我沒有食言。
無慕耷拉著的耳朵突然豎起,肥胖的身子翻了個身,還不忘蹬我一腳,脾氣大得很。
小孩一家三口整整齊齊坐在餐桌前招呼我,很是熟絡,無慕聞到味道耳朵豎的老高,小孩眼尖,一把抱過去逗它。
一開始的警惕和不適應過去,我經常會和街坊鄰居們串門閒話,有時候真的很不能理解,為什麼他們可以擁有這般淳樸善良的心地,可以這樣輕易接受我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人。
我第一次喝米酒,甜甜的香香的,小孩一家三口很照顧我,使得我半分也沒有自己是外人的自覺,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我想哭,靠在小孩他娘身上:“秀姨,你們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呀?”
秀姨捋了捋我額前碎髮,笑著說:“你呀,心事也忒多了,我們雖然沒讀過什麼書,好壞還是分得清的,對你好自然是因為你值得。”
我離開將軍府後第一回哭,不是因為委屈難受,是開心,是我突然意識到我值得被愛,無關身份地位,在這樣一個熱氣騰騰的冬至,我的人生不再是沒了薛慕便一片荒蕪。
心有所牽,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