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風號稱凌大帥,是新中國最著名的大導演,他一生留下了許多傳奇故事,就是拍電影也與眾不同。
《駱駝祥子》是凌大帥的代表作之一,今天聊聊他拍這部電影的一些事。
1.
1980年9月16日,星期二,《北京晚報》頭版忽然登出一條訊息:尋人——駱駝祥子,你在哪裡?那上面還配了一張“祥子”的照片。
這則特別的尋人啟事隨即引起轟動,一時間北京電影廠人滿為患,成了集市。
無數人跑來說“我就是祥子”,這裡面還有大量機關、公會、團體、個人推薦的“祥子”。
事後,據北影廠編導徐曉星說,報紙登出第二天,北影廠樓上樓下一片沸騰,到處是人。那段時間,前後來登記的高達2千多人,除了臺灣省,幾乎全國各地都有“祥子”跑來。
而且這些人來到北影廠,無論廠長辦公室還是各科室一律亂闖,弄得北影廠的正常工作、會議都被打亂。
這樣一場浩大的“祥子災”,當然會招致全廠抗議,所幸廠長汪洋非常寬容。他說了句這樣下去不行,還是到大門口設個“祥子接待登記處”吧,這才把問題解決。
北影廠當年這場盛事,參與者提起來就樂,而這場盛事的製造者,正是中國著名導演,《駱駝祥子》的導演凌子風。
那麼凌子風為什麼要搞這一出呢?他憑什麼認定祥子就該是照片上的樣子?
2.
凌子風本是正藍旗滿族人,祖輩都在大清做官。他曾祖父據說早先是紫禁城侍衛頭領,後來則做了慈禧太后的貼身侍衛。
凌家改變姓氏、籍貫,是因為凌子風的父親。這位精通八國語言的老先生思想新潮,不滿大清腐敗,有一次跟一位姓凌的同學去了趟四川合江,竟忽然就開始姓凌,並籍貫合江了
所以凌子風絕對是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他對老舍作品的情有獨鍾,除了藝術情結,肯定還有一個本土情結在內。
凌子風瞄上老舍的作品,已經不是一天二天,但他真正著手,是在拍完《李四光》之後。
那段時間,他把老舍的作品通讀了一遍,發現最想拍的還是《駱駝祥子》,於是就把劇本敲定下來。
凌子風拍電影,一向對選角要求極嚴,因此他接下來最重要的事,自然就是找扮演祥子、虎妞和小福子的演員。
然而,凌子風在祥子的選角上卻千難萬難。他選來選去,就是找不到合適的演員。
祥子是第一主角,半點不能馬虎,這時候,思路開闊,靈活多變的凌子風,自然想起了黃宗霑夫人給他的一張照片。
旅居美國的黃宗霑,是聞名世界的大攝影家加導演,他早先也很想拍《駱駝祥子》,但是還沒開拍,就去世了。
早先的導演們拍電影大都會功課做足,何況又是黃宗霑這樣的人。凌子風當初一打算拍《駱駝祥子》,就想從黃宗霑那裡得到點寶貝,於是他就給黃宗霑夫人去了封信。
結果黃宗霑夫人很高興,立刻就把黃宗霑蒐集的資料、照片,以及劇本提綱等等,都寄了過來。
那裡面還特意放了一張洋車伕的照片。
凌子風當時一看到它,眼睛立刻亮了。他跟黃宗霑先生不謀而合,那正是他心目中的祥子形象。
凌子風選祥子的扮演者,其實就是以這個形象為參照的,但是他和他的劇組才有多少雙眼睛,多大的圈子?
因此凌子風一想到這張照片,就有了主意。我何不借助媒體,宣傳造勢,擴大範圍,把事情搞大呢?
不得不說,這在當時的中國,能夠開出這種腦洞的導演,肯定沒有幾個。
不過凌子風有了這樣一場海選,也還是沒成,這祥子實在太難找了。
3.
《北京晚報》的尋人啟事產生轟動之後,凌子風有一段時間,天天呆在北影廠招待所203房間。
什麼不幹,就整天翻來覆去看三個副導演送來的照片。他不是把它們釘到牆上,就是攤在桌上,反正滿房間都是照片。
幾千張照片,必須親自一一細看,有時候還要約見,這工作量很不一般,所以徐曉星就多少年後還要感嘆:
現在的人要有凌導那種創作精神、投入程度、負責態度,中國電影的質量早就上了新臺階。
只不過那幾千張照片,很對不起凌大帥“拼命三郎”的外號。凌子風選來選去,發現這些人就是再像,也缺乏某種味道。他們沒有表演經歷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缺乏天賦,大多數不過是有志做“祥子”而已。
凌子風這樣嚴要求,當然難壞了所有人,有一位副導演逼急了,想起凌子風的兒子凌飛,就說,咱們乾脆讓凌飛演得了。
凌飛很像照片上的人,可是凌子風沒有答應。
不是因為凌飛仍舊難入他的法眼,就是因為他不能“徇私”。當時,凌子風家裡也人來人往,那場面不下於北影廠。
他們有的是自己找來的,一開門就直接衝進來,有的是全家來的,很像是孤注一擲的樣子,有的則是領導們推薦。
這些人都不好打發,但好在他是凌子風。
凌子風從十幾歲離家出走,到奔赴延安投身革命,什麼路沒走過,什麼人什麼場面沒見過?他是既靈活,又原則。
凌子風一心只為電影,他是誰來了都熱情招待,認真考察,不管你是陌生人還是關係戶。如果行,那他就用,如果不行,那他就客客氣氣送走。
所以凌子風不但讓任何人都沒有話說,還佔了便宜。這些人不用外調,差旅費都省了。
這事的轉機,最終來自於副導演李唐,他有一天,忽然想起自己的學生張豐毅來了。說我這學生不錯,他以前還演過《駱駝祥子》的小品。
凌子風說,那就趕緊找來試試啊!
4.
張豐毅那年24歲,還是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的大三學生,當時正在香港拍《塞外奪寶》。那是他的第一部電影。
李唐找到張豐毅時,張豐毅的電影剛好拍完,但是他受傷住進了醫院。好在他傷不嚴重,不久就坐上飛機趕來了。
《駱駝祥子》啊,凌導的電影啊,這多大的機緣。
張豐毅見凌子風之前,副導演們先把他收拾了一番,這才拿了照片給凌子風看。凌子風一看,還真像!可是張豐毅來了,凌子風卻板起了臉。
頭髮不對,你先把頭剃了,試試戲。我有言在先,試過了也不一定行,你的頭髮很可能白白犧牲,你要考慮好。
但是張豐毅說,沒問題,選不上我也心甘情願。
結果,等張豐毅剃完頭,化完妝,三場試鏡結束,凌子風就看著張豐毅那張憨厚、真誠、堅忍的臉,和他那副硬漢的身板,笑了。
張豐毅,就你了!
可是跟著凌子風混容易嗎?接下來,張豐毅那才算真正遇到了考驗。
張豐毅,從現在起,你就每天蹲在北影廠門口拉車吧。你演的是拉車的戲,就得先學會拉車,熟悉你的車,進入你的角色。能過關,你就演,過不了,你就仍舊不能拍這個角色。
於是乎,那之後,張豐毅就成了北影廠的黃包車伕。每天拉著廠裡的人上班,去醫務室,去攝影棚,去招待所。
他是一連拉了一個多月,凌子風才終於點頭。
凌子風當年離家出走,為了掙學費、生活費,也是拉過黃包車的。他對拉車這活,和車伕本身,太瞭解了,他要說過關,那張豐毅就真的拉出了舊時代車伕的精氣神。
凌子風拍電影都是這樣要求,劉曉慶當年拍《春桃》,他也是這麼一句:你先學撿破爛去吧,破爛撿不好,你就不能拍這個角色。
中國有許多好演員、名演員都是凌子風發掘培養的,這包括葛優的老爸葛存壯。
葛存壯之前一直跑龍套,凌子風有一天忽然讓他演《紅旗譜》裡的地主馮蘭池,葛存壯戰戰兢兢:這麼重要的角色我行嗎?我心裡沒底。
凌子風說,我說你能演好就能演好,叫你好好演就好好演。你沒底,我有,你演的角色我都看在眼裡。
結果,電影拍出來後,汪洋廠長樂了:北影廠又出了一個演員,葛存壯,不錯!好!
所以葛存壯就記了凌子風一輩子:是凌導像帶學生一樣把我帶起來的。
5.
《駱駝祥子》中,祥子是第一男主角,虎妞是第一女主角,他們都是最重要的靈魂人物。
但是凌子風選虎妞,就沒那麼費事。因為他心中早就有了一個最好的人選,斯琴高娃。
虎妞,必須是斯琴高娃,這是凌子風說的。
為什麼必須是斯琴高娃?就因為她是斯琴高娃,“她身上有驚人的表演天賦”,這也是凌子風說的。
但是這一切,斯琴高娃並不知道,她甚至很多年後還感到迷惑:“凌導為什麼找我演虎妞,我認為始終是個謎。”
凌子風最早知道斯琴高娃,其實不是因為電影,而是因為一個在內蒙古歌舞團工作的親戚,鋼琴家蔡妮。
蔡妮很早就把斯琴高娃推薦給凌子風了,她曾經寄來很多照片。斯琴高娃後來回憶說,1993年後,我還曾在凌導的影集裡看到我的照片,他一直留著。
斯琴高娃第一次見到凌子風,是在“最佳影片十大導演”會議上,當時陳達導演一引見,凌子風就說,哎呀,好喜歡你啊,好喜歡你啊。這弄得斯琴高娃驚了,他為什麼喜歡我?
可是老爺子還有句話呢:“高娃有特異功能。”這又讓斯琴高娃迷糊,我怎麼會有特異功能?
沒辦法,她後來只好想,凌導可能是因為蒙古族那種真誠、單純、執著的個性才選上我的吧?
她卻不知道凌子風一直在關注著她呢,老爺子晚年之際,終於揭秘:
我之前一看高娃照片,就覺得這個演員有性格,只是當時沒有合適的角色。
我見到她後,覺得她很開朗,一見如故。
她很有風度,是個年輕的藝術家,不計較錢啊什麼的,平時也很樸素。
她拍了《歸心似箭》之後,我一看,了不得,“這個人演得好,確實演得好,把電影界震住了”。
然後他又說他為什麼要找斯琴高娃演虎妞:
當時很多人來找我,要演虎妞,我覺得沒有合適的,就把高娃約到北京來談。
她不是北京人,又不在北京生活,我為什麼認定她能演?因為氣質。
蒙古人的性格,放得開、潑辣、有真情,這是一個藝術家十分可貴的素質。
6.
斯琴高娃來北京,的確是凌子風邀請的。可是斯琴高娃一聽是讓她演虎妞,立刻拒絕。
不行不行,我不行,凌導你換人吧,嚇死我了。我不熟悉北京,找不到感覺,尤其是那種“女光棍”的感覺。
但是凌子風卻說,不能打退堂鼓,就你了,直接就帶著斯琴高娃去見了劇組全體人員。
斯琴高娃是個很直率有個性的人,她不會因為凌子風這樣做就滿口答應下來,然而凌子風還有殺手鐧,他帶著斯琴高娃回家見了夫人石聯星。
說起石聯星,那可是新中國的電影先驅,真正的偶像級明星。她很早就是蘇區三大赤色明星之一(另外兩個是楊尚昆夫人李伯釗和很早犧牲的劉月華),後來演趙一曼,是周總理親自點的。這個角色讓她與丈夫的《中華兒女》,同時在捷克斯洛伐克電影節上獲獎。
一個是最佳女演員獎,一個是“自由鬥爭”獎,一個是中國女演員在國際上獲得的第一個獨立獎項,一個是新中國在國際上獲獎的第一部影片。
石聯星在中國文藝界的地位非常崇高,她去世時,《人民日報》曾專門釋出訊息。要知道,這在當時是有嚴格的標準要求的。
石聯星作為丈夫的“政委”(凌子風自稱),當然最明白丈夫的心思和追求。她作為藝術家,當然同樣有特殊的眼光,她一看之下,立刻產生認同:
斯琴高娃的素質與條件,的確很符合虎妞這個人物。
所以她接下來,就不但極力鼓勵斯琴高娃,還給她找了很多老藝術家,為她講解那個時代,和老北京的四合院,以及在四合院男人堆里長大的老姑娘會什麼樣,每個角色是怎麼回事。
斯琴高娃後來說,她初見石聯星的時候,因為敬仰、愛戴,曾經手足無措,這後面才漸漸好了。
石聯星很親切,凌導很善於鼓勵,從來不嚇唬人,我的信心正是靠他們才慢慢建立起來的。
斯琴高娃當年憑藉“虎妞”這個角色,一舉拿下了第3屆金雞獎最佳女主角,和第6屆百花獎最佳女演員,這都說明了凌子風眼光獨到,善於帶兵用兵,但是凌子風每每提起來,卻都是誇讚斯琴高娃。
凌子風誇讚斯琴高娃的那些事,其實也道出了他是怎樣一位超凡的導演。
7.
凌子風后來談《駱駝祥子》和斯琴高娃,曾經說:
她沒有生活經驗不要緊,我就給她介紹很多北京唱大鼓的,給她介紹天橋普通百姓家庭,讓她學習北京話,帶她深入生活,去了解北京的風土、習慣、人情。
她學得極其認真刻苦,劇本反覆看,反覆研究,經常和我討論。
她善於捕捉角色需要的東西,能很快進入角色。
她也很聽話,拍她的戲很順利,有什麼表演要求點到為止,一點就通。
她很聰明,表演熟練,生活感強,有獨創性,有時候她一個動作下來,很了不得,我立刻就同意了。
很多演員不肯扮醜,化妝師愁,攝影師也愁,而她不怕不管這個,角色需要什麼樣,她就什麼樣,抽菸喝酒也上了。
和她合作非常愉快,也心服。
劉曉慶當年演春桃,想在眼窩上塗點顏色,美一點,我說你是撿破爛的,不行,她馬上也沒意見。她也是一點就透,給點什麼動作,馬上就能表現出來的人。
選演員不能講私心,講私情,講照顧,斯琴高娃適合演虎妞,不適合演春桃,劉曉慶也一樣。
選演員要一切從角色出發,做伯樂要熟悉每個演員的性格特點、脾氣秉性、能力大小、素養深淺、生活閱歷等所有方面。
我以前之所以選崔嵬來演朱老忠,那是因為他具備藝術素養,對京劇研究透徹,往那一站,活脫脫就是一個朱老忠。
我在拍《春桃》的時候讓劉曉慶收著,那是因為她個性強,悟性高,很熱情,自有一套表演路數,你不能讓她放,讓她過,得讓她溫。
他這哪還是一部表演經,這整個是一部職場管理經、人生經。
凌子風在電影拍攝過程中,其實遠遠不止這些東西與眾不同。
《駱駝祥子》的小福子,最初不是凌子風選的,副導演們從青藝發現殷新後,都覺得她正是那種漂亮而有悲劇味道的演員。
可是殷新來見導演時,卻犯了一個錯誤,她穿得很現代地來了。
副導演們當時都傻了,你沒了那種味道凌導怎麼會看上你!幸虧李唐機靈,他趕緊帶著殷新去化妝室,整一番,只把幾張照片放到了凌子風桌子上。
副導演們什麼話都沒敢說,就等著凌子風看照片,沒想到,凌子風一看就說,這不就是小福子嗎?就她了!
其後,殷新的表演果然很好,她後面還獲得了金雞獎提名,副導演們都佩服極了,凌導看人太準了。
做凌子風的演員,每一個在開拍前,都是必須做很多準備的,比如張豐毅光會拉車不行,他還得去敬老院訪問那些老車伕,熟悉他們的生活。但凌子風不只是對別人要求嚴格,對自己,對其他方面都是如此。
他為了實景拍攝,第一次建起了外景街,真磚真瓦搭建佈景。他既是導演,又是風俗顧問,他建起的北影街到現在還在使用。
中國的這種實景拍攝,他是第一人,他當年要不是沒人批錢批地,早就在郊外建起了一座西四牌樓。
他為了真,還曾動用關係,找來了從前的老車伕、J女、摔跤的、砸石頭的、練把式的。天橋拉洋片的找不到,他就找繼承人。已經沒有的食品小吃,他就找人模仿生產。
他那片場,整個都是真傢伙,真本事。
凌子風有一件事非常出名。
影片中的舊軍官都是抽大煙的,凌子風因為道具中沒有大煙壺,立刻下令停拍。
他連夜去北影廠後山挖土,捏了一個,再用鞋油打光,在天亮時送了過來。
他那大煙壺一出,效果立刻不一樣,整個劇組都感嘆起來:這個導演就是不一樣,有本事,什麼都能自己做。
凌子風其實會的東西太多了,繪畫、書法、木刻、雕塑、修車、捏泥人、做飯,等等等等,簡直是什麼都能來一手。
他當年就連“懷孕”的虎妞吃的那個棗也沒放過。
祥子去買酸棗,售貨員包酸棗的那個手法,是他專門找人學的,這真是貫穿到細節。
所以,後來的電影人並沒有說瞎話:凌子風之後,再沒人能拍出這樣的《駱駝祥子》了。
凌子風熟悉生活,多才多藝,也特別認真、真誠,有創意,有自我(原著加我),他的電影能成為經典,這些條件缺一不可。
老一輩藝術家的道德也總是讓人感佩。
凌子風本來還想拍老舍的《月牙兒》,他早就一切完備,甚至已經自己出錢讓人去學了大鼓,但北影廠一決定由別人來拍,他立刻就讓了出去,傾囊相授。
只不過,《月牙兒》拍出來後,觀眾大失所望,紛紛打電話來問,你為什麼不拍?
年輕人不熟悉那段生活,也不像他那樣認真,這並不意外。
總而言之吧,凌子風的故事說不完,有一火車那麼多,要總結他的話,似乎只能這樣說:
《駱駝祥子》一直被電影界稱為“中國氣派”,而凌子風,也是一種中國氣派。
文 | 九鴉
圖 |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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