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
年
農曆新年的腳步越來越近,而我那份“近年情更怯”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
此語化自“近鄉情更怯”,於我而言這兩種情愫其實是混雜在一起的。老家離我現居城市不遠,一兩百公里,父親已逝,母親尚在,所以這些年我都回家過年,每年都會經受一番箇中況味。
何時生怯?為何生怯?想來應該是11年前父親走後,這種感覺便在心底滋生出來、瀰漫開來。在講究闔家團圓的逢年過節,家卻不再完整圓滿,多少年已經習慣了父母忙著張羅磨豆腐、殺年豬、備年貨、吃年夜飯,已經習慣了父親正月初一吃一天的素食,已經習慣了他領著我們熟練地舉行各種祭祀活動,恭請各方菩薩、列祖列宗來享用我們備下的美食和心意,而今卻只能給他放一幅碗筷,盛滿飯,斟滿酒,只能笨拙地抑或偷工減料地完成一些必要的祭拜儀式,在心中默唸,請他招呼爺爺奶奶、太公太婆一起來喝酒、吃飯、收金票,請他們保佑兒女子孫多財多福,平安康健,請父親在那邊吃穿不要熬省……有時念著念著,眼淚就出來了。
父親是那樣的重要,是家裡的頂樑柱、主心骨,因為他的離去,再也沒有一種可以把我們這個大家庭內外捏合在一起的巨大力量,再也沒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樂在屋子裡盪漾。雖然我差不多每個月都要回去看望母親,處理一些事情,但我怕回家,老家以一種無法遏制的頹勢逐漸衰敗,包括母親的身體。這與周圍鄰居、整個村子蒸蒸日上的景象形成了鮮明對比,給我以無形的壓迫感,讓我懊悔、難過、自責。如果當初對父親多關心留意一些,及早發現病情,該多好,如果父親還健在,家裡興旺發達,該多好。
這種傷感在過年時尤盛,那短短的十來天其實是各家各戶綜合實力的集中展示,誰家鞭炮燃放得響亮持久,誰家客人絡繹不絕,誰家飯菜豐盛考究。大家看在眼裡,說在嘴上,琢磨在心頭。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熱鬧幾家冷清,恰似一齣戲,每個人都是主角,又是觀眾,咀嚼著家長裡短、興衰起落,品味人生百態、世間炎涼。鄉村不像城市,關起門來互不搭界,它還是一個熟人社會,有各種利益、情感、關係的瓜葛和發酵,置身其間,在春節的背景中,常常讓我無法自拔、身心俱疲。
我們家是一個大家族,尤其父親這頭,他的弟弟、妹妹很多,但多年來我家遊離在叔叔、姑姑們所組成的親密圈子之外,當然大場面上的走動還是維繫著的。父親走後,這層關係更加疏離,只有一個叔叔還有兩個姑姑偶爾來看看我母親,但看得出來他們踏進我家相當勉為其難,只是出於道義,完成一項任務罷了,情感紐帶脆弱得一觸即斷。大約四年前的正月,小姑夫、小姑媽還有我表弟來給母親拜年,說了一大堆有失偏頗的話,我給表弟發了個簡訊,請他轉告他父母不要視基本的事實於不顧,我覺得跟我表弟一向來還算客客氣氣,他這人也斯文懂理,可以私下一說。沒曾想就因為這條簡訊翻了臉,這門親戚從此也算斷了。
斷了就斷了,不能說正中下懷,但至少無須再在正月裡虛情假意地見個面,平日幾乎從不走動,相互之間甚少有聊得開的話題,東拉西扯也累得慌。我只是對他們的過度反應甚為不解,也許他們正需要一個藉口撤離這份已經名存實亡的親戚關係。有時我又生氣又鄙夷,幾位叔叔嬸嬸且不說,兩個姑姑、姑父多年前都受過我父親恩惠,記得我小時候,父母正壯年,父親還擔任大隊經濟保管員,年過得算像模像樣,我們塞進嘴裡的一些小吃零食常常招來堂兄弟們眼饞。那些年正月裡,父母常常需要拼攏兩張八仙桌,擺出十二碗頭、廿四碗頭來招待親戚朋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猜拳、聊天、打牌,煞是熱鬧。人情比紙薄,嫌貧愛富也是亙古常態,只是我不知道這些情景在這幫已經上了年紀的親戚腦海裡真的印跡全無了嗎?
這兩年,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摔了兩跤,大多數時間都臥病在床。她平時由三姐照料,過年放假,我必須去分擔一些事務,也還要準備一些菜蔬,正月裡總還有一些客人要上門,每天都得辛苦忙碌。我雖是父母最小的兒子,也厭煩此類俗套應酬,但現在這些責任都落在了我肩上,需要我出面。有時我深感疲憊,心生鬱悶悲涼。
聽說明年政府要對農村的住宅、田地山林重新登記確權,20多年前考上大學遷出戶口為“跳出農門”而慶幸,如今故鄉成了遠近聞名的美麗鄉村和休閒旅遊景點,從法律意義上來說,我與故鄉漸行漸遠,再也回不去了,這裡的一切都不屬於我。唯願母親能恢復健康,她在,故鄉在,我還能一年年在這生於斯、長於斯的小山村過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