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建立了三不朽偉業的傑出的思想家,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他製造的“祥符宮變”,當時即遭到廣泛的批評指責,王陽明自己也表示懺悔。他的弟子們努力為他洗白,但始終掩蓋不了事實的真相。
讓我們回到歷史現場,還原歷史的真相。順便說明一下,作為一名歷史學者,以下的描述全部有歷史文獻依據,決不是本人的虛構,不是小說家言。
正德十一年(1516年),王陽明奉命以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地,平定南贛汀漳等地持續達半個多世紀的“匪亂”,巡撫衙門設在贛州城。
到達贛州後,王陽明很快以其卓越的政治和軍事智慧,首先消滅了以詹師富、溫火燒為首的福建漳南和廣東地區的“山賊”,隨後又剿滅了橫水的謝志珊和桶崗的藍天鳳。對於三浰地區的池仲容集團,王陽明決定勸降招撫。他一方面釋出“告諭”,勸誡池仲容和追隨他的“山賊”們痛改前非,安分守己。王陽明的這篇“告諭”寫得非常精彩,既有推心置腹的勸說,有設身處地的同情,又有聲色俱厲的斥責,有聲淚俱下的警告。王陽明最後說,我言已無不盡、我心已無不盡,何去何從,請你們自己選擇。在釋出告諭的同時,王陽明派人給浰頭送去牛、酒、金銀、布匹等物,表示安撫和慰問。
在王陽明的感召下,池仲容動心了,他雖然沒有立即投降,卻也沒有支援橫水的謝志珊和桶崗的藍天鳳。如果池仲容全力馳援謝志珊和藍天鳳,將給王陽明帶來巨大的麻煩。就在橫水桶崗激戰正酣之際,池仲容派自己的弟弟池仲安率二百人到王陽明的行營,表達了歸附之意。
王陽明當即表示接受池仲容的投降。在攻破謝志珊和藍天鳳之後,王陽明派人牽牛擔酒,前去慰問池仲容,同時詢問投降的具體時間。
正德十二年(1517年)的歲末,王陽明命贛州城內大街小巷,都要張燈結綵,既迎接新年,也慶賀翦滅橫水、桶崗“山賊”,以及浰頭“山賊”的即將歸降。王陽明派人前去浰頭,頒發正德十三年的新曆,並讓池仲容等來贛州敘話。
池仲容隨即與九十三位首領一齊來到贛州。為了預防萬一,他將眾人都安置在城外的演兵場,自己只領幾個貼身護衛進城,拜見王陽明。王陽明聽到池仲容到了贛州,心中大喜,聽說池仲容將九十餘人安置在教場,只帶數人進城,不覺暗暗稱奇。
王陽明一見到池仲容,便對池仲容提出了嚴厲批評,指責他將眾人安置在城外是不相信,不尊重自己。他說,你帶來的朋友都是我的子民,為什麼將他們滯留城外,不來見我,是不是對本院還有懷疑?池仲容頗為惶恐,但王陽明沒有深究,只是要求池仲容將眾人都召進城來,讓他們在贛州祥符宮住下,以便觀看年節花燈。
祥符宮位於今贛州老城區的東南、厚德路東段的北側,始名紫極宮,建於唐代,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改名為大中祥符宮,是明代贛州城內最為壯觀的建築群。
王陽明派了幾名吏員,白天陪同池仲容等人在街市遊覽,晚上教其禮節。池仲容等人本來提心吊膽進贛州,沒想到受如此禮遇,不禁喜出望外,原有的一些警戒之心也漸漸淡化。過了兩天,眾人向王陽明辭行,說浰頭還有幾千弟兄,如果無人節制,恐怕生出亂子。
池仲容的要求合情合理,理由也非常充分,但在王陽明看來,池仲容等人不回浰頭,浰頭山賊便群龍無首,人再多也是烏合之眾;一但回去,卻是虎歸深山、龍回大海,恐怕再也難以控制。王陽明於是對池仲容等人說:眼看就是年節了,從贛州到浰頭,少說也有八九日的路程。你們即使今日動身,年內也未必到得了家。到家之後,又要來賀正節,往返勞累,大可不必。今年除夕贛州城內張燈結綵,你等看過燈後再回浰頭也不為遲。
池仲容等人只得繼續在贛州住下。這年除夕,贛州的花燈也確實別具特色。入夜之後,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燈籠將整座贛州城照得通明,大街小巷,擠滿了看燈的男女老幼。但見人頭攢動,熱鬧非常。池仲容帶來的那班頭領,一個個眉飛色舞、興高采烈,唯有池仲容仍是心有疑慮。
除夕之夜平安過去,第二天便是正德十三年的春節,池仲容帶著頭領們來巡撫衙門向王陽明拜年,再次提出返回浰頭的請求。王陽明答應了,表示要在初三日大擺宴席於祥符宮,既對前來歸附的浰頭流民首領們進行犒賞,也為他們返回浰頭、重新做人而餞行。
初二日,祥符宮內沸沸揚揚,王陽明命人在此殺豬宰羊,安排第二天的宴會。浰頭的首領們心懷感激,也忙了一整天。入夜,池仲容和他的同伴們都早早入睡,準備明日宴會過後起程返回浰頭。
池仲容和浰頭的首領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們進入夢鄉之後,王陽明的部將龍光(吉水人)便帶著甲士潛入了祥符宮。甲士們按照事先的佈置,分頭衝入寢室,舉刀便剁。池仲容和他的首領們縱橫江湖二十年,就這樣一聲不吭地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就是所謂的“祥符宮變”,是王陽明一生無法抹去的汙點。
王陽明可以不信任池仲容等人,有理由甚至也有必要公開處決他們,但用如此陰毒手段進行處置,不僅與他前面的告諭精神背道而馳,嚴重違背了承諾,更與他的聖賢理想不一致。這在當時就引起了不少非議。明末清初浙江海寧人查繼佐在《罪惟錄》中也對王陽明的這一做法進行了抨擊:“至於浰頭(池仲容),已遣弟從徵(桶崗),止以尋仇未至,既詭以致戲下矣,又復大覆前諾,恐不足以為名,然則一試之術哉。”
王陽明自己也意識到不妥,他後來在上朝廷的報捷文書中,將乘夜在祥符宮中暗殺,改為白天將池仲容等人誘入巡撫衙門後捕殺,可見他內心的不安。後來他的弟子錢德洪等人所修的《陽明先生年譜》一方面記載了此事,同時又作了某些遮掩,說王陽明命龍光帶甲士乘夜殺死池仲容等人後,隨即進行了深刻的自責和反省,“自惜終不能化,日已過未刻,不食,大眩暈,嘔吐。”
但自責歸自責,反省歸反省,屠刀既已祭起,就沒有中途收回的道理。就在設計處置池仲容等人的同時,王陽明便有條不紊地做著攻取浰頭的全部軍事準備。處置完池仲容後的當天,王陽明下達命令,要求正月初七日對三浰地區發起總攻。
留守三浰地區的頭目此前接到池仲容的信,說王陽明待他很好,他們因此放鬆了警惕,沒有做好準備。當他們發現官軍齊頭並進,發起進攻後,急忙組織抵抗。由於王陽明違背諾言,他們同仇敵愾,憑藉險要地形,與官軍展開殊死的搏鬥。激烈的戰鬥持續了整整兩個月,王陽明方才平定了整個三浰地區和九連山其他的“山賊”,但流竄各地的小股山賊依然不少,只是鬧不起大動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