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所經歷的最壞的疾病,就是被遺棄。”當偉大的特蕾莎修女如是說的時候,我們或許還未對此有深刻的理解。然而,當劉學州之死再次向我們發問時,我們的眼睛溼潤了,我們的心被揪緊了,我們如何還能漠視?
劉學州本是抱著期待尋找親生父母,好不容易找到卻被母親拉黑,父親說他賣慘成功,是網路乞丐,更報道稱劉學州讓親生父母給他買房,但這個說法被劉學州否認。報道一出,劉學州微博下滿是罵聲,15歲的他被扣上“心機”的帽子。1月24日劉學州去世,@新京報 刪除報道關閉評論。被親生父母二次拋棄,被帶頭網暴,成為壓死劉學州的最後一根稻草。劉學州的悲劇本身還不是最可怕的,更讓人痛心的是他背後千千萬萬類似的被親生父母甚至是這個世界遺棄的生命。
那些被遺棄的生命,有多少不知現在哪個角落?
在中國,每年約有10萬兒童被遺棄,被放置在廁所、泥地、路旁,他們的生命掌控在別人手裡,他們無望地掙扎和哭泣,或許因為幼小和疾病,連哭泣的能力都沒有……
故事一:東莞棄嬰案,人生的霧霾
2013年8月19日晚9點40分,21歲的貴州女孩於鮮在東莞市長安醫院產下一名男嬰。
1小時40分鐘前,未婚夫溫湖陪著於鮮剛住進醫院,醫生告訴於鮮,一般懷胎10月也就是40周左右才會生產,於鮮懷孕才31周多一點,算是早產,如有意外,要做好心理準備。未婚夫溫湖一直陪在於鮮身邊,安慰說:“再過幾個月咱倆滿22歲,就可以去領結婚證了。”
陣痛之後,於鮮終於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她鬆了一口氣。
但嬰兒只是哇地哭了一聲,便呼吸急促、臉色青紫。醫生把溫湖叫到一邊告訴他,孩子患了一種叫肺透明膜的病,嬰兒出生後因為肺部功能不全導致呼吸困難、甚至呼吸衰竭。
溫湖哀求醫生:“一定要救活娃娃啊!”但溫湖知道,不用說十幾萬,就是一萬塊錢他都拿不出來。前些日子父親回老家蓋房子,把全家在東莞打工的錢都用了。從娃娃出生到凌晨兩點,溫湖想過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辦法,給他能聯絡上的所有人打過電話,都沒有借到錢。凌晨2點,溫湖在悽風苦雨中來到大街的一家嬰兒用品店,買了一套小衣服和一床小毛巾被,並帶回來一個紙箱。然後,他顫抖著手在診療記錄上簽字,表示自願放棄治療,辦理了出院手續。
2013年8月20日凌晨8點,東莞市長安街口派出所民警接到報警,在長安鎮健逸天地小區門口發現一名死嬰。
在長安醫院,溫湖抱著盛著雞湯的保溫桶直奔婦產科病房。一見溫湖進來,於鮮著急地問:“娃娃呢,快把他抱來我看看,娃娃一定餓了。”
溫湖扭過頭擦一把眼淚,對於鮮說:“鮮兒,先把雞湯喝了吧。”他剛開啟保溫桶,手機響了。接完電話,他趕到健逸天地小區門口,找到辦案的警察說:“我是溫湖,孩子是我放在這裡的。”就在十幾分鍾前,警察開啟箱子,找到12元錢,還有落款“溫湖”的一封信。
溫湖1991年出生在廣西貴港一戶農家。6歲那年成了留守兒童,2007年春節後,初三隻上了半年的溫湖跟隨父母來到東莞打工。在這裡他認識了於鮮。2013年2月,於鮮懷孕,兩人決定生下孩子把生米煮成熟飯,因為馬上就到可以領證結婚的年齡了。
後來,溫湖因涉嫌遺棄罪於2013年9月19日被逮捕,這一天是中國農曆的中秋節。讓溫湖心安的是,這一天好心的警察告訴他,警察們已經湊了1000多塊錢為孩子辦了後事,孩子已經入土為安。
2013年12月19日,東莞市第二人民法院對溫湖涉嫌遺棄罪一案公開開庭審理,他在看守所度過了22歲生日。
庭審中,溫湖數度低頭拭淚,揉搓著紅腫的雙眼。本案主審法官、東莞市第二人民法院刑庭副庭長陳燦鍾問溫湖:“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人撿到小孩,會是什麼後果?你是否意識到已經觸犯了法律?”
溫湖說:“我沒有想過,我之所以去那個小區,是覺得那裡有錢人多,希望有好心人幫忙。我也沒想過這是犯罪。如果知道小孩會死,我不會這麼做,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後悔。”
在溫湖表示認罪後,主審法官陳燦鍾對溫湖當庭進行訓誡說:“你沒有將嬰兒遺棄在野外而是放在鬧市,並留下自己的聯絡電話和僅有的少數現金,事發後你也沒有逃跑、抗拒,也感到痛心和後悔,說明你心存善念。小孩生病的確是沒有辦法,但作為父親,不管怎麼樣首先要盡到自己的責任,也應該陪伴小孩到最後。做男人要有擔當,以後再遇到困難,首先是努力嘗試克服而不是放棄責任,要做一個對自己、對家庭、對社會有擔當的守法公民。明白嗎?”
滿臉淚水的溫湖坐在被告席上,不停地點頭。
2013年12月19日,東莞市第二人民法院以遺棄罪判處溫湖有期徒刑二年,緩期二年執行。
故事二:孩子,媽媽牽著你的手出嫁
2008年5月4日,是南京女孩藍菲玲18歲的生日,中午回家她便衝著媽媽喊道:“媽,今天是我生日,我要吃蛋糕!”但藍菲玲大概怎麼也想不到,就在成年的這一天,她突然成了一個女孩的“媽媽”。
在買完蛋糕回家的路上,藍菲玲突然聽到小孩的哭聲,斷斷續續。當她走到家門口才發現,孩子就在她腳下。藍菲玲抱起嬰兒,走進了家門。
藍媽媽問:“哪來的小孩?”藍菲玲回答:“撿來的,你看她多可憐,以後這裡就是她的家啦!”這句話把媽媽嚇了一跳。此時的藍菲玲還是學生,全家人反覆研究討論,最終決定留下這可憐的嬰兒,並準備辦理領養手續。他們給孩子起名叫小貝。“當時只有爸爸比較頑固,說我自己還是個小孩,怎麼能夠領養一個小孩。”藍菲玲說。不過,最終還是靠著爸爸的支援才把小貝的病治好,“女兒最早會說的話就是‘阿公’,然後才是‘媽媽’,現在爸爸看見小貝就高興!”藍菲玲自始至終一直感嘆,是家人給了她最大的支援,因為自己達不到領養孩子的標準,相關的領養手續都是由藍媽媽來辦理,雖然在法律關係上小貝是藍菲玲的妹妹,但她還是從一開始就以“媽媽”的身份來對待小貝。
從看見小貝的第一眼,藍菲玲就覺得很奇怪:小貝的面板白得近乎透明,胳膊上的血管清晰可見。全家人都把原因歸結為孩子小、身體弱,直到收養小貝的第101天,藍菲玲帶著渾身長滿痱子的小貝去醫院檢查,才發現原來小貝患有白血病,不過所幸只是早期,治癒的希望很大。
得知小貝的病情後,藍菲玲回家開口找藍爸爸要錢,說是要買房子。“你是想給那孩子治病吧。”藍爸爸一眼看穿、也看懂了女兒的心思,便和藍媽媽合計,把他們攢的將來準備給藍菲玲結婚用的十多萬嫁妝錢都拿了出來。
藍菲玲說:“她就是我的心肝寶貝,我很愛她。”“其實她明白媽媽沒有結婚,在公開場合不能叫我‘媽媽’,不過她有時候會調皮地戲弄我一下。”藍菲玲說起女兒帶給她的樂趣就停不下來,“有一次我和一個小學同學一起,她一開始是叫我‘阿姨’,後來我搶她的果凍吃,她就轉口大叫‘媽,你要幹什麼?’弄得我的同學當時一愣一愣的。她還總是嘲笑我說,媽媽怎麼這麼矮;她成天學我說:‘媽媽,我下班了,快點來接我啊’……”藍菲玲說,她每天凌晨4點半就要起床給小貝做早餐,早上七點半帶著小貝上班,“因為幼兒園就在我工作的飯店旁邊,所以一般都是我接送,幼兒園放學小貝去老師家待著,我晚上9點下班的時候再接她一起回家。”
藍菲玲說,她曾經很認真地問過小貝:“要是媽媽有一天不要你了,你會怎麼辦?”小貝瞪著眼睛望著她,同樣也很認真地回答道:“媽媽怎麼可能會不要我,媽媽是最愛我的人;如果媽媽不要小貝,那我還是要媽媽的。”
轉述完這段母女的對話,藍菲玲說她又想起了小貝第一次叫她“媽媽”的瞬間。說完她半遮著臉,痴痴地笑著,隨後又說了一句:“真的,挺感動的。”
藍菲玲和男友小張屬於一見鍾情型的。當小張得知小貝是她收養的之後,起初很驚訝,但隨後也覺得挺好的,小張甚至笑說以後他們有了孩子,多個姐姐更好。“媽媽,我可以給你做花童!”當小貝自己說出這話時,藍菲玲簡直是又驚又喜。雖然不讓女兒當面叫自己“媽媽”,可藍菲玲卻在結婚當天向眾人宣佈小貝就是她和小張的女兒,“以後不想讓別人再說她是撿來的,她就是我們倆的女兒。”
生命的庇護——棄嬰島,它在路的盡頭等你
對一般家庭來說,病重兒童的負擔是異常沉重的,客觀上導致不少家庭被迫放棄孩子。在家庭撫養仍為嬰兒撫育主要方式的社會背景下,監護人缺乏親情愛意的遺棄行為,無論如何不能被視為道德、盡責和合法之舉。即使的確有不堪醫療費的難言之隱,“遺棄”也應該是窮盡多方努力之後的無奈選擇,由此帶來的棄嬰生存和成長等一系列問題不可避免地要從家庭轉向社會,而這類一事關千萬棄嬰終身的長期性、複雜性問題,僅僅靠倫理約束、道德譴責和社會關愛是遠遠不夠的。與其譴責世間永珍下因為種種原因遺棄孩子的父母,不如反思棄嬰保護的制度短板,完善救助措施的善政善為。
在北京天通苑,鄧志新創辦的天使之家,曾在7年間收養154名棄兒。
天使之家是這些棄兒的庇護所,也是重新走向家庭的碼頭。大部分重病棄嬰由國外家庭收養。鄧志新說:棄嬰多為重病重殘兒,道德上的過度責問並無實際價值,但你的愛心則可以幫助天使之家撫育更多的棄嬰。然而,個人的善行義舉,相對龐大的棄嬰群體來說,只能說是杯水車薪。
在前幾年,我們更多地接觸了一個讓人百感交集的詞彙——棄嬰島。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小的“島”了。它只有2.5平方米,卻也樹木蔥翠、綠草如茵,星星和彩虹不分晝夜地浮現在空中,儘管它們只是平面裝飾而已。紅頂白牆的小屋是真實存在的,裡面還有鋪了兩層碎花小被子的嬰兒床和一臺顯示為32.7攝氏度的保溫箱。大多數時候,哭聲會在深夜或清晨響起。棄嬰島不會出現在地圖上,但它在路的盡頭等著你。
嬰兒安全島是一座收容被遺棄嬰兒的保護設施,2011年6月由石家莊市社會福利院設立。半年時間,島內就發現棄嬰26名。2014年初,廣東省首個“嬰兒安全島”在深圳誕生。截至2月18日,中國已有28個省區市“試水”建立“棄嬰安全島”,用以及時發現和救助棄嬰,保障棄嬰最基本的生命權。哈爾濱市兒童福利院黃萬軍院長說,以前,大部分棄嬰都是被扔到福利院的門口,如果是晚上不能夠及時被發現,很可能危及孩子的生命。設立嬰兒安全島後,避免了棄嬰在被遺棄後再次受到寒冷、雨、雪、雷電或小動物咬齧等二次傷害。這些更人性化的資訊無論如何都給人們的心帶來了一絲暖意。
2013年7月,國家民政部在全國推廣嬰兒島試點。但在此後,第一批試點中的廣東省宣佈:暫停廣州市兒童福利院棄嬰島試點。此外,河南鄭州和新疆烏魯木齊原計劃啟用的嬰兒安全島均已被擱置。暫停的不說,擱置的不說,就算是河北、江蘇等10個省區市已投入使用的25個嬰兒安全島,也面臨資金不足、人手不夠等種種難題。各地棄嬰島的執行狀況,凸顯了我國棄嬰收養工作面臨的困境。棄嬰島,本來是實施人道主義的一個很好的創意,為什麼推行起來如此艱難?
福利機構有責任對棄嬰提供撫養服務。解決棄嬰島保障不足、難以承擔撫養成本的問題,需要公共財政加大對福利機構的投入,需要政府預算專門立項予以保障。無論是以前棄嬰行為比較分散,人們將發現的棄嬰送到福利機構,還是現在家長將嬰兒送到福利機構設定的棄嬰島,福利機構都有責任對棄嬰提供撫養服務,公共財政也有責任保障福利機構的正常執行。即便現在這筆投入較以往更大,公共財政也沒有理由推卸保障責任。
從長遠計,需要從夯實醫保社保、強制婚檢等制度環節入手。一方面加強對家庭撫養殘障、嚴重疾病兒童的國家保障支援,減輕普通家庭撫養殘障、重疾兒童的物質負擔,弱化他們的棄嬰動機;另一方面,應推行全民強制免費婚檢,把好優生優育關口,有效降低殘障、重疾嬰兒出生率。同時開展多種形式的普法教育和社會文明教育,推動形成平等對待、高度關愛殘障、重疾兒童的社會氛圍,幫助殘障、重疾兒童的父母正確認識困難、緩解壓力,樹立撫養子女的自信,強化作為子女監護人的社會責任。
棄嬰島不是縱容,而是對生命負責。設定棄嬰島是否變相縱容了棄嬰行為,棄嬰島背後隱藏著哪些社會之痛,如何真正有效地減少棄嬰行為……這都是整個社會應該直面的問題。
有人認為,設立嬰兒安全島是對遺棄者的一種縱容。對此,專家認為,棄嬰是違法行為,他們也希望沒有孩子被父母拋棄,但是這樣的現實難以完全杜絕。對於無法杜絕的違法行為,採取間接的、社會性的“後彌補”舉措,屬於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弊相權取其輕。設定“嬰兒安全島”,就是“以人為本”的選擇,是“給生命以最大尊嚴”。所以,嬰兒安全島不是縱容,而是善舉。生命至上才是最高級別的倫理,嬰兒安全島就是對每一個棄嬰的生命負責。我們改變不了遺棄這一行為,但可以改變遺棄的結果。
此外,要透過建立兒童大病醫療保障制度,完善家庭扶持政策、對殘疾和大病兒童的家庭提供支援,建立殘疾兒童免費康復和特殊教育制度等途徑,健全兒童福利保障制度。同時,要加強孕前、孕期指導和檢查,提高生育技術水平,透過源頭治理,降低嬰兒出生缺陷發生率。
讓人欣慰的是,國家民政部也在積極解決這些問題。陸續探索建立了兒童家庭支援福利制度,對困境兒童實行分類保障,建立新生兒營養補貼、貧困家庭子女津貼、殘疾兒童醫療康復和家庭護理補貼、收養殘疾兒童津貼等兒童福利制度。透過發放補貼津貼、減免稅收等方式,加大政府對困境兒童和家庭的支援扶助力度,預防家庭因無力治療、照顧病殘兒童或因貧困將孩子遺棄。
關愛生命,在艱難中前行
《未成年人保護法》明確規定了未成年人享有生存權、發展權、受保護權等;而對嬰兒生命負有保護責任的不只有他的監護人,還包括整個社會。無論出於何種原因,當嬰兒的生命脫離了其監護人的保護時,社會都該承擔起責任,將生命放在優先的位置加以考慮。如果懼怕縱容而不提供收容場所,任由棄嬰在惡劣環境下自生自滅,那麼棄嬰無異於被二度拋棄——不僅被父母拋棄,也被這個社會拋棄。
一個人,一旦感覺到被遺棄,就很難有痊癒的那一天了。所以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我們都不能讓自己身邊的人產生被遺棄的感覺。那種感覺是一種不治之傷。嬰兒安全島,只是霧霾中的一縷微風,法律必要的追責也許是對社會和死亡棄嬰的一種安慰。如何避免類似的悲劇再次發生,拷問著我們的社會保障體制。惟有努力從源頭上遏制和減少棄嬰行為,各地棄嬰島接收的棄嬰才會越來越少——假如棄嬰島因無棄嬰接收而關門歇業,那無疑是最好的結果。
最後,希望所有想要遺棄孩子的家長慎思慎行;希望劉學州一路走好,願來世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