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談仁的家與一條江相隔不遠。
江流舒緩,沙洲連成長長一片,上面棲著白絨絨的天鵝,高挑,端莊。晴朗的日子,藍天映到江面,泅水的天鵝,如流雲飄動。倘若下一場濛濛的細雨,其身影又變得綽綽約約,有點兒妖嬈,分外好看。
李談仁經常帶上一本書,坐到江邊的大石上,一待就是半天。
不知道他是來看書,還是來看天鵝。
時間久了,天鵝也習慣了李談仁。其中一隻更是大膽,常常昂首闊步地到他面前覓食,甚至引頸端詳李談仁,彷彿有靈性一般。
李談仁的成績很好,高中畢業後到省城讀了師範,學的是訓詁學。
四年後爺爺眼睛患疾,加上自己讀的專業工作不好找,他便回到老家,專心照顧爺爺。一直到第二年爺爺故去。
李談仁沒有回省城的打算。他留在家中讀書,讀《古文觀止》《聊齋志異》,有時候也讀讀外國的葉芝、顯克微支等。
李談仁寫得一手好文章,靠微薄的稿費過生活。平常很少吃肉,間或買點豬骨頭,煲湯後,也要撈起來剁碎,細嚼慢嚥下去。如何把日子過好,對他來說是一門艱深的學問,比寫文章還難許多。
一個夏天的晚上,李談仁在書房看書,微風徐徐吹著,溶溶的月光從窗戶靜靜流溢進來,給書桌蒙了一層白。李談仁漸覺疲倦。這時,一隻天鵝飛落在門外,踱步到書房。
“你已經許久不曾來看我了。”天鵝悲悲慼慼地說。
李談仁一時語塞,竟不知作何回答。天鵝一點兒沒有懼怕的意思,依偎在李談仁懷中。李談仁伸出手,觸到了天鵝溫軟的絨毛,不覺渾身一顫。
醒來時夜已深沉,明月高懸如鏡。
原是南柯一夢。
他想過要娶妻,跟村裡的媒婆也透露過一點兒意思,但是沒抱多大希望。自己是個文弱書生,能中誰的意呢?
沒承想,過了半年,媒婆真領了一個女子到李談仁家中。
“你叫什麼名字?”
“千雪。”
“能吃得苦嗎?”
“吃得的。”
如此,婚事就算定了。
第二天,李談仁買來一卷紅紙,用行書寫了幾副婚聯,餘下的紅紙切成許多小條兒,貼在窗欞上。李談仁交遊不廣,舊時的親戚也早無來往,當晚,千雪做了幾個菜,兩人喝過交杯酒,便算辦了婚禮。
一年後得了個男孩兒,李談仁便放下書本。他學了耕田,他扛起了鋤頭。他還學著村裡人,到山上捉石蛙,讓妻兒補身子。累歸累,心卻很滿足。
白天忙完,李談仁還教千雪寫字。寫的是行書,有時候也摹宋徽宗的瘦金體。千雪很聰慧,竟學得有模有樣,這讓李談仁嘖嘖稱奇。
千雪自學了織毛鞋。她織的毛鞋樣式新,而且獨創了手法,能用不同顏色的毛線織出活靈活現的動物。尤其是織天鵝,頗得寫意畫的精髓,如簡筆勾勒,一隻鞋一隻天鵝,擺到一塊兒,神態各異卻顧盼有情,因此名聲傳得很遠。買鞋的、學藝的慕名而來。千雪把李談仁先前的文章全部裝訂得整整齊齊,打算用得來的收入,給李談仁出書。
七夕當晚,李談仁照舊去山上捉石蛙,他打算熬晚一點兒,以期多些收穫。
孩兒睡下後,千雪就倚在門框上注視著對面的青山。
可是李談仁直至夤夜尚未歸來。
第二天,村裡人找到了李談仁——原來是捉石蛙時滑到深潭裡,讓葛藤纏住,溺沒了。
千雪在江對面的山阿上,給李談仁壘了一座墳。她知道,李談仁喜歡看天鵝。千雪還按村裡的風俗,請來扎靈屋的師傅,給李談仁做了一棟嶄新的紙房子,並特意留了一間書房。
是夜,小娃子一直咿咿呀呀哭個不停歇。她唱歌給娃子聽:
燕子嬤,燕子哥,
飛在屋簷來唱歌。
不要幾多錢,不要幾多米,
只要借你屋簷來做窩。
……
小娃子照舊哭。
千雪也跟著哭。
第二天,村裡人發現,李談仁家中已經空無一人,他的書房被拾掇得很整齊,獨不見了那份書稿。
扎靈屋的師傅說,頭天夜裡,他看到兩隻天鵝,一大一小,從李談仁的屋頂上噗嚕噗嚕飄然而去。(作者 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