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周國平
文:周於江
圖:李百軍
我們是中醫世家,從我祖父的祖父起就研究岐黃之術。
到我祖父時,在鄉間就是聞名的中醫聖手。
我祖父生性木訥愚鈍,可他專攻醫道,心無旁騖,看起來呆若木雞的樣子,卻對中醫中藥頗有心得,尤對跌、打、損、傷、疔、瘡、瘤,婦女經絡獨步醫林,名噪百里。
他宅心仁厚,又不善理財,周邊百里窮苦人家,凡來診治者,收費低廉,深得鄉人誇讚
當時,凡有錢人,就像現時有錢人囤房、炒房一樣,都是投資土地,以獲暴利。
但祖父自知自己無能管理,在那個時代竟地無一壟,專靠醫術養家餬口。
當然一技在身,而且技藝還超群,生存條件還是比一般農家好得多。
財產嘛,就是蓋有幾間很有些氣派的瓦房,和臨街的幾間藥鋪,有能力供他的獨生兒子,在縣城裡讀中學(當時縣裡只有初中)。
祖父善調婦女經脈,可自己的婆娘在生一個男嬰後,再也沒有了動靜,他費盡心機也無濟於事。老兩口因此常嗟嘆不已。
一技在身,一生衣食無憂自然是好事,可又也是因技生災,禍起蕭牆。
起因是鄉間有一個國民黨連長,因腿傷,被祖父精心醫治後康復,(軍隊醫官說需截肢)這個連長感恩於此,常來看我祖父,關係有點熱絡,解放後被政府鎮壓,這就成了我家的一個禍根,劃成分時,夠不上地、富、反、就只能劃了個壞分子。
這還不算什麼,還有一項是,因為我父親在縣中學讀書時,被迫集體加入三青團,就政治面貌來說,這比壞分子還要嚴重。
主要是在農村,國民黨員是極少的,就連村裡的保甲長一般也不是,大概鄉、區一級才有國民黨組織。
三青團員除了在校學生,在農村青年中是沒有的。
可想而知,這個身份在當時的背景下,是夠喝一壺的。
我父親遺傳了他父親的基因,也是木訥愚鈍,不解世事。
解放後在鎮小學校教書,因對政治學習不積極,壞分子的家庭成分,又是三青團員,又加之右派都有分配名額,他理所當然被劃為老右,下放回村勞動改造。
我父母的婚姻,雖談不上指腹為婚,卻也是典型的父母包辦。
母親的父親在鎮上有一家生藥鋪(只收購、出售中草藥),我祖父藥鋪所用中藥都是他的貨,自然熟絡。
我姥爺看我一家敦厚、溫良,雖不是大富大貴,家境也算殷實,看父親身材高挺,又白淨面皮,雖有點木訥,可對長輩有禮有貌,便將女兒許配與我父親。
當時我父親才十五歲,我母親十八歲,正合女大三抱金磚這一良配姻緣。
這種事我祖父是不理會的。
我祖母卻見我母親嫻淑、端莊,玲瓏剔透,面容姣好,又是富家女兒,便歡喜地應承下來。
正值解放前夕,兵荒馬亂,匪禍橫行,就草草成了大婚。
我母親雖通文墨,知風情,可三綱五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封閉的鄉下,還是金科玉律,不可違逆。但婚後見父親雖才剛十五歲,卻身材修長,舉止斯文,性情溫良和善,心中也是暗暗歡喜。
二年後,父親畢業,祖父、母有意讓他子承父業,續學醫道,可父親志不在此,厭惡病理,祖父、母也無可奈何,只好任他受聘於鎮上一個小學當了老師。
倒是母親,耳濡目染,人又聰慧,幾年下來也略通些岐黃之術,與祖父、母打理著家裡的一切。
解放初期,雖然我家的成分高,但日常生活倒沒受多大影響。祖父中藥鋪照開,父親老師照當。
那時,政策性強,實事求是。
批鬥地、富、反、壞,受苦頭的,多是那些偽政權的保、甲長,他們因橫徵暴斂,打罵鄉民而遭報復,對其它的,一般沒有民憤,也就是分了浮財,沒收了土地罷了。
我家不但與鄉民無怨,且有恩於鄉民,更是沒受什麼虐待。
只是祖父救治那連長一事,不能不做相應定性。
大家心裡明白,我們是頂著壞分子帽子的好人。
十幾年裡,我母親已生了我們五個孩子,我最小,大哥長,中間我有三個姐姐。
把我祖父、母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由衷地感到新社會,無兵禍,無匪患,自己家人丁興旺,是託了新社會的福。
正值號召公私合營,祖父上了歲數,又無傳承人,祖父便把中醫藥鋪的一切交給了政府,得到了政府表彰。
拿到現在,我們家的那一排楠木藥櫃也是價值不菲的。
儘管我父親1957年被劃成右派,我們家也無點怨言。
怨言雖沒有,卻苦了我父親這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
我母親雖也自小無種田經歷,可她天然聰明,心靈手巧,又善於觀察學習,一般的農活,沒多少日子就得心應手了,而且比一般社員乾的還乾淨、利索、快當。
可父親手拙腿懶,又性格內向,不願求教於人,可就苦不堪言嘍。
一些農活,我母親手把手地教他,基本路子懂了,也會做了,可就是無論幹什麼,慢得像蝸牛,幹活也不像樣子,自然乾的農活看不過眼,常常受到隊長的責罵,和社員的譏笑。
一個面皮薄的書生,那種尷尬和煎熬就可想而知了。
可我父親,幸運的是有我母親這樣的老婆,他的這種尷尬和煎熬就降到了最低。
雖然當時幹農活是大忽攏,可社員之間的競爭也是很厲害的。
比如鋤地,一人一壟,隊長在前,社員緊跟,活路好的社員,可以早早一壟鋤到頭,擦擦鋤頭,稍事休息,等著後面的社員鋤上來,再轉頭往回鋤。
活路差得就苦了,要死要活跟不上,一點歇息的空也沒有,一天下來就趴了蛋。
當然光圖快是不夠的,活的質量隊長是要檢查的。
所以,當時在隊裡能幹出一手好活的社員是很愜意的。
其實活路的孬好也是天然的,一些幹半輩子農活也幹不出來,幹得活又慢又稀鬆。
我母親則不然,她下地的日子不長,可無論什麼活一看就會,幹出的活既漂亮又利落。
鋤地我父親最多頂半個人,人家快的已經到地頭了,他還在半腰上。
我母親麻利又瀟灑地把地鋤到頭,便扭頭去接父親鋤的那一壟,幫父親鋤完那一壟了,有的社員還在地裡磨蹭。
連隊長在內的社員,都是羨慕嫉妒帶著恨:老右真有福,老婆不但俊,還如此能幹。
割麥也是如此,我母親腰一彎,不時就割到了頭,我父親則哭喪著臉,苦行僧般地才勉強到了地的半截,我母親一扭頭霎時就又割到父親的跟前。
父親可憐巴巴的,一臉感激地望著母親,尷尬地哭笑著,母親馬上遞上乾淨毛巾,溫柔又寬容地朝父親笑笑,好像在說,有我在,你沒問題的。
母親又一扭好看的腰肢割麥去了。
收工回到家中,在家裡帶孩子的祖父、母也同樣感激地望著能幹的兒媳,不由得想到:家門有幸啊,沒有這能幹的兒媳婦,窩囊的兒子,農業社這碗飯可怎麼吃啊。
晚上,母親伺候我們睡下,弄了熱水給父親燙了腳,讓他躺在炕上歇著,自己在煤油燈下,給我們縫補著衣裳。
父親兩眼呆呆地望著燈光下,自己俊美的媳婦:“姐,你跟了我這個什麼都不會幹的人受苦了,我對不起你啊”。父親近乎流著淚歉疚地說(父親一直稱母親姐)。
“說什麼,年紀輕輕受點苦算什麼,什麼對起對不起的,十幾年的夫妻了,以後不準說這些”。母親憐惜地說。
母親總是那麼陽光灑脫,對生活充滿了熱望。
她雖然有時在心裡也埋怨自己的丈夫,除了識幾個字外,什麼也不是,甚至有點窩囊。可當她看到有些男人,不是打,就是罵,粗魯地對待自己的女人時,她心裡倒感激自己的溫文爾雅,從不粗言穢語對待她的丈夫。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軟弱,善良,對自己百依百順。儘管自己苦點累點,可這不就是真正的幸福嗎,這不就是溫馨的家庭嗎。
她還有最大的希望,就是有這五個活潑可愛的孩子,這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都是她的寶貝啊。
公公婆婆年紀太大了,況且公公也是個比丈夫強不了多少的愚腐之人,以後這個家的全部重擔就都在她的身上。
更重要的是,自己是高成分的家庭,她預感到像她們這種人家,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難。
她明白,以後長長的日子會有無數的艱難困苦,可無論怎樣,也要把這五個孩子撫養成人。
母親的心裡暗暗準備著,準備著迎接未來的任何挑戰。
母親的預料是準確的,一場災禍已不期而至。
在全國饑荒,農民都在吃野菜丶樹葉,啃樹皮的最後一年,發生了一件事,雖不是驚天驚地的大事,可對我們這個高成分的家庭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
我們這裡是傳統的花生種植區。出產的白沙果皮薄仁香,是早年的貢品。
由於連年饑荒,最後連種子也吃光了。
上級要求我大隊必須再種一些,就在快要播種的時候,拔下來七八麻袋花生種。
領導是精明的,怕拔早了被飢餓的社員吃光。
當時,看管這七八袋花生種成了問題,由於人餓得不行,逮什麼吃什麼,已不管三七二十一。
隊裡的領導也是精明的,他們擔心的是,被看管的人把花生種子盜出吃掉,便找了老實的父親,和同樣老實的一個地主的兒子來看管這些花生種。他們明白,我們這類人,就是餓死,也不敢偷吃一粒花生的。還給準備了銅鑼,一有事鳴鑼報警。
頭兩天平安無事,突然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當我父親與那地主的兒子,晚飯後相約來到倉庫時,他們驚呆了,倉庫的銅鎖被砸爛,裡面的七八麻袋花生種不翼而飛。
膽小怯懦的父親,當場就嚇得昏厥在地。好在地主的兒子敲響了銅鑼,幹部社員聞訊趕到。
我父親與那地主的兒子,被理所當然地捆綁起來,押到了大隊部,然後組織民兵挨門挨戶搜查起來。
做法顯然是愚蠢之極的。
在當時,誰敢將偷來的贓物放在家中,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
第二天,公社派來兩個公安員破案,破案的本事沒有,折磨人的方法倒是有一套。
當他們知悉這兩個看管倉庫人員的身份後,便無所顧忌,肆無忌憚地摧殘起他們來。
那時他們也餓得夠嗆,沒多少力氣打人,就叫來幾個民兵,輪流往父親他們身上潑刺骨的涼水,白黑不讓睡覺。起先他倆還冤屈地哭叫,後來就昏死過去,只剩一口氣。
我祖父和母聽到這些訊息後,老淚縱橫,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我祖父邊哭邊喊:我兒子不是那種人啊,我們哪敢偷東西啊。
然後,一對老人可憐巴巴又無助地望著自己的兒媳,企盼著兒媳能救兒子於水火。
我母親兩眼含淚,目光呆滯地望著前面。堅強地扼住不斷湧上來的淚水。
她知道千斤重擔已壓在她的肩上,自己說什麼也不能趴下,若自己垮了,這個家也就散了。
她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苦苦思謀著對策。
聰明就是聰明,我偶然的一個舉動,讓母親茅塞頓開,化解了我家的一場災難。
當時我才是幾歲的孩子,整天餓得哇哇直哭,祖母不知從那兒弄來了半碗玉米粒,準備磨成麵粉,蒸樹葉子給我們吃,被我看到,胡亂地填到嘴裡,吞嚥下去,當時祖母看到,急得大呼小叫怕玉米粒掐死我,慌忙從我嘴裡摳出,可一個孩子餓得那樣,早就嚥到肚裡去了,那還能摳得到。
可喜的是我隨便在地上的大便,被母親發現,使他突發靈感,才挽救了我父親。
母親發現我的大便裡有些,半邊一塊的,甚至是完整的玉米粒,她便聰明地聯想到了下面一些問題。
母親根據失盜時間算,肯定是本大隊的人乾的。人已餓成這樣,盜回去後,肯定先胡亂地填一肚子,這樣屙出的糞便,肯定像自己的孩子的糞便一樣,半邊一塊的花生米肯定顯現在糞便裡,尤其花生是油料作物,人吃多了更是如此。
這樣一來查到誰家的糞便裡這種情況,誰家即是盜賊。找到了盜賊,丈夫自然就洗白了。
母親想到這些竟然不自覺地笑出聲來。
她心裡已斷定出,是村裡那些一慣手不老實的人乾的了。
偷這一行為,其實慣性很大的,沒這種習慣的人,一是覺得偷盜有悖道德,一旦被人發現,一輩子的名聲就完了。二是覺得如果被人發現,起碼被打得皮開肉綻、甚至被打死,所以沒這種習慣的人,餓死也不會去偷的。
我母親便偷偷去那幾戶人家驗證了一下,其實只要驗證一戶就足夠了。
果然如此,他們的糞便裡都有半邊一塊的花生仁存在。
這樣母親就更胸有成竹了。
可她又想到,決不能找那公社來的兩個渾球公安,她怕他們把事辦砸了,或狼狽為奸陷害我們,必須找信得過的上級公安部門才穩妥。
母親的機智,心細可見一斑。
這時,母親想到一人,是鄰村姓肖的,他是一個部隊轉業到縣公安局的副局長。因妻子不孕,早年找過我祖父調理後,生了個雙包胎,我祖父也算是他的恩人,找他準成。
我母親思慮周全後,囑咐了祖父、母幾句,便連夜趕往縣城,找到了那位肖副局長。
肖副局長聽罷這些情況,尤其是我母親已驗證出的結果後,連誇我母親睿智聰明,第二天幾分鐘就破了案,髒物在村邊的柴堆裡也全部找到。
我父親自然也被放了出來,免去了牢獄之災。
這就是我睿智聰慧的母親,這就是我可敬可親的親孃!
後來,我們家又經歷了無數的磨難和困苦,尤其是在史無前例的年代,更是倍受了折磨,好在有我這位善良又精明的母親,都一一化解。
我父親在1997年得了不治之症,臨嚥氣前,迴光返照,他緊握著母親的手,面帶欣慰的笑容還半開玩笑地說:“姐,別看咱呆頭呆腦,咱是有福之人,如果你先走了,撇下我,我什麼也不會做,什麼也做不好,家裡遇上大事小事,都不會處理,還不活受罪,這樣好,這樣我先走一步,等著你”。說完含笑而去。
我們兄妹長大成人後,無論大事小事都是母親拿主意,無一不是正確、得體的。母親為我們兄妹操碎了心,她過早的就白了發,駝了背,後來都幫我們帶大了孩子,不幸在二零零零年去世,才活了六十九歲。
去年清明時節,在我大哥的倡議下,我們給我們的父母重整了墓,立了碑。
年逾古稀的大哥跪在父母的墳前,蒼涼悲愴地只哭喊著一句話:娘啊!娘啊!我的親孃!我們姐弟也撲到父母的墳前嚎啕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