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寫鬼的,最有名的有三個:蒲松齡、袁枚、紀曉嵐。
誰寫得最好?且不論,但都有個共同點:長壽。
蒲松齡76歲,袁枚83歲,紀曉嵐82歲。
這歲數,擱今天也算是長壽了,尤其是後兩個,到今天還是站在全球平均壽命的巔峰。
有什麼養生技巧嗎?
蒲松齡曾經長期上頓不保下頓,糟糠鹹菜沒少吃,後來因為給大戶人家當塾師,做採辦,才脫貧過上溫飽生活,至於養生,估計沒時間講究。
蒲老長壽,估計是基因碾壓客觀環境。
袁枚,是至今都聞名的美食家,著有《隨園食單》,此公食無忌諱,什麼都吃,鮑魚海鮮都不忌。
有人問他:“袁先生,請問火鍋最後一道菜沒人吃,怎麼辦?”
袁枚白眼一翻:“辦什麼辦?一道菜都已經輪到最後,說明不招人喜歡,根本就不用管它。”
講究!
紀曉嵐呢?
壓根就不吃米飯,一生以肉為飯。而且還好色,到晚年都不消停。
乾隆時期的文人,很多長壽
有條件講究養生,紀曉嵐呢,有條件講究也不講究。
看看清代資料記載的紀曉嵐飲食:
《嘯亭雜錄》記載,紀曉嵐一天到晚不吃一粒米,不吃半顆谷。
《南亭筆記》記載,紀曉嵐每天的飲食是,“煮肉一盤,熬茶一碗,別無他物”。
紀老師,你一不吃蔬菜,二不吃穀物,三隻吃肉食,四又愛喝濃茶,這樣子很不養生啊,你卻活到了八十二,請問你是怎麼做到的?
永遠沒有答案,只能替古人答題:
憑實力長壽。
老紀這麼做,不是為了養生,據說是基因使然。
因為紀曉嵐說他有妖怪基因。
“紀文達公自言野怪轉身,以肉為飯,無粒米入口。”
原來是隻老妖精,米飯不在食譜之內。
這是《蟲鳴漫錄》裡記載的。
這當然是信不得的鬼話。
但從這個記錄來看,我們現在經常提倡的“管住嘴,邁開腿”,也不見得完全管用,因為紀曉嵐就沒管住嘴。
再看看老紀的朋友圈。
他的老闆:乾隆,八十九歲。中國史上第一長壽皇帝。
他的戰友:劉羅鍋劉墉,活了85歲。
還有他同時代的同事,乾隆朝的狀元,軍機大臣:王傑,也活了81歲。
紀曉嵐、劉墉、王傑,都是18世紀出生的20後,又都去世於1805年。
而他們的老闆乾隆,是18世紀的10後,去世於19世紀的前一年,基本上是同時代人。
袁枚,比乾隆晚出生五年,早去世一年,也有84歲。
寫下“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的趙翼,乾隆時候的20後,活了88歲。
再算上晚明出生的蒲松齡,這一時期的文化名人,似乎人均壽命比以往任何時期要高。
請問這是什麼操作?如此神奇。
是命運的眷顧?還是時代的進步?
是歷史的失誤?還是養生的不靈?
總之,在中國18世紀和19世紀之交,有這麼一批快樂而長壽的文化人。
生命在於運動?生命在於飲食?
他們可能會說:
不,生命在於幸運。
在那個醫學科學不昌明的時代。
時代有侷限,但快樂沒有侷限,快樂就好。
紀曉嵐的快樂,還不止這些。
認取姑蘇沈五娘
紀曉嵐的快樂,一是談鬼,一是愛情。
但他有點渣。
按照現代社會對男人的要求而言。
他愛過一個叫郭彩符的小姐姐。
從他自己寫的記錄來看,這份愛是真的。
郭姐姐是大同人,流落天津,十三歲就跟了紀曉嵐,當時算了個命,說只能活37歲。
到郭彩符37歲那年,當時紀曉嵐被貶新疆,山長路遠風沙大,沒能把郭姐姐帶過去,偏偏郭姐姐這時候生病了。
紀曉嵐記得當時的算命,於是很緊張,去關帝廟裡抽籤,抽得這麼一首:“喜鵲簷前報好音,知君千里有歸心。”哈哈,這幾句挺好的,看來今年可以回京去見郭姐姐了。
但是總覺得後面幾句有點陰暗:“繡帷長結鴛鴦帶,葉落霜雕寒色侵”,又是葉落,又是霜,還有寒色,不夠溫暖啊。
後來果然紀曉嵐回京,見著面了,但是沒幾個月,郭彩符就死了。
是在秋天死的。
三十七歲。
紀曉嵐深情地寫下:“明知神讖曾先定,終惜芙蓉不耐寒”,這兩句詩其實還是不那麼迷信,意思是說雖然當時抽籤造成了心理陰影,但身體底子不夠紮實,到底是在寒秋耐不住氣候變化,就走了。
這話沒毛病。
除了郭姐姐,還有沈姐姐。
沈明玕,自小聰明伶俐,漂亮賢惠,偏偏門庭寒微,於是她給自己的命運做了預設:
“我不能為田家婦。高門華族,又必不以我為婦。”
高不成低不就,咋辦?
給豪門當小妾最合適。
於是從了紀曉嵐。
框定了自己的身份之後,又設計了自己的走向:
“女子當以四十歲以前死”,否則的話,白髮枯顏,皮囊難看。
天從人願,她的願望都實現了。
就在她三十歲那年,紀曉嵐在圓明園值夜班,住海淀槐西老屋,忽然哐啷一聲,牆壁上一個瓶子掉下來,碎了。
是夜,沈姐姐說夢裡去了紀曉嵐值班室,忽然聽到有個聲音猶如霹靂,把她驚醒。
紀曉嵐認為夢裡的霹靂聲,就是墜瓶。
你要這麼認為,科學家也沒辦法,但是情至深處,這樣解釋也可以理解。
那一年,沈姐姐走了。
沈姐姐生前有一首詩:
“三十年來夢一場,遺容手付女收藏;他時話我生平事,認取姑蘇沈五娘”。
紀曉嵐寫詩感懷沈五孃的死:
“到死春蠶尚有絲,離魂倩女不須疑。一聲驚破梨花夢,恰記銅瓶墜地時”。
再次認定,銅瓶墜落和沈姐姐的夢境是混合的。
對沈姐姐,紀曉嵐是認真的。
還有一個,紀曉嵐也是認真的,認真到晚年還念念不忘。
嘉慶三年,公元1798年,75歲的紀曉嵐隨嘉慶皇帝去避暑山莊,有一天中午在打盹,忽然,“一女飄然而來”。
紀曉嵐問:“你誰啊?”
對方幽幽怨怨,朦朦朧朧,就是不答話。
醒來後,還是想不起是誰,於是截圖問大家,經過反覆認證,這是紀曉嵐的初戀情人:文鸞。
回憶當初年紀小,你愛聊天我愛笑,這個愛聊天的,就是文鸞。
當初是四叔母的婢女,和紀曉嵐對上眼了,說好的要送給紀曉嵐。
結果文鸞家裡使壞了,說紀曉嵐是個少爺,看上我家閨女,多少要加價。
結果事情黃了。
紀曉嵐最多是嘆息一段日子。
文鸞卻死了。
這一死,紀公子終生難忘。
四十八歲的時候,已經是中年大叔的紀曉嵐寫了一首詠海棠詩。
“憔悴幽花劇可憐,斜陽院落晚秋天。詞人老大風情減,猶對殘紅一悵然。”
後來,紀曉嵐就把這首詩認定為紀念文鸞的詩。
這一回,紀曉嵐也是認真的。
但這些傷懷和紀念,並不妨礙紀曉嵐胡來,《嘯亭雜錄》記載:
“公(指紀曉嵐)今年已八十,猶好色不衰”,而且男女生活頻率過高,“每日御數女,五鼓如朝一次,歸寓一次,午間一次,薄暮一次,臨臥一次,不可缺者。”
渣不渣?
至於具體內容,就不翻譯了,不適宜。
如果僅僅是一個不愛吃米飯,隨便玩感情的糟老頭子,那紀曉嵐的歷史地位就輕飄飄了。
紀曉嵐有乾貨。
《四庫全書》總編輯
紀曉嵐能成為歷史重頭戲人物,是因為手裡有兩把刷子。
一把是“閱微草堂筆記”,講鬼講狐,跟“聊齋志異”一個路子。
就憑這一本,紀曉嵐可以笑傲好幾百年,雖然江湖地位次於蒲松齡,但至少在說鬼界是洪七公級別的了。
然而,寫鬼寫小說在古代,有流量,有人氣,卻沒有地位。
例如蒲松齡,寫鬼寫成了幾百年的頂流,卻還是因為考不上舉人進士,遭人瞧不起,有朋友勸他:松哥啊,你要是把寫聊齋志異的勁頭用到考舉人上,早就金榜題目了。
蒲松齡一生的大業,被人認為是干擾學習的不良愛好。
清朝還有一個文化大咖,那就是吳敬梓,一本《儒林外史》橫掃幾百年諷刺小說之林,卻被人嘆息:可惜靠小說出名。
所以,老紀的這點鬼怪小說,在當時是鎮不住場的。
老紀手裡還有一張牌:《四庫全書》總編。
關於《四庫全書》是有爭議的,但不管怎麼說,它是18世紀全球最大的文化專案之一。
乾隆時候要做個文化大工程,全書分為經史子集四部,總計7億7千萬字!
著錄書籍3503種,79309卷,存目書籍6793種。全書分裝成36000餘冊。
對於那些靠搜尋可以得到的資訊,就不重複了,我們腦補一下,在文化高度發達的乾隆盛世,學者眾多,誰能夠有資格,有膽量來當《四庫全書》的總纂官?
可供選擇的達人很多。
選誰?
劉羅鍋的老爸劉統勳,選擇了推薦紀曉嵐,乾隆二話不說,答應了。
清帝國上下沒有提出異議的。
不是乾隆的命令夠權威,而是紀曉嵐的學問夠權威。
而且“全書”編出來之後,沒有人說老紀不稱職,零差評。
你可以對《四庫全書》有看法,但紀曉嵐的水平不容懷疑。
紀曉嵐把握著7億多字全書的總編權。
自己也有分工,而他所分工作時相當考驗水平的,那就是要編一本《總目提要》,也就是《四庫提要》,把所有內容進行總結概括,涉及到的書,達到一萬多種。不僅收書目,而且還要內容提要和評論,包括作者生平、成書過程、主題內容,而且必須得帶金句摘要。
也就是說,給一萬多部書寫提要。
這項工作,哪怕讀書破萬卷都做不到。
紀曉嵐做到了。
在中國,你要全面瞭解古典文化,有一部書繞不開,那就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你不用讀完全部經典,僅僅是將書目的摘要讀一遍,你就是牛哄哄的大學者,能鎮住場子。
而這些摘要,都是紀曉嵐領頭做的。
紀曉嵐算不算最早的讀書會博主?
雖然不是他一個人寫成的,但全書風格前後一致,說明都經過他的手筆,“一手刪定”。
也就是說,一萬多本書的摘要,他都經手。
正兒八經的儒家經典,打卦賣藥的雜七雜八,唱戲作曲之類,乃至於西洋幾何天文,他都能說上幾句,而且說到點子上。
你看他說《幾何原本》:
“其於三角、方圓、邊、線、面積、體積比例變化相生之義,無不曲折盡頭顯,纖微畢露。”
後人稱他為“通儒”。
紀曉嵐也是理科男,他知道地球是圓的,他知道地球是繞著太陽轉的。
在“閱微草堂筆記”第十七卷,他也寫了一篇天文學普及文,提到太陽不是從海里面蹦出來的,“日自附天,水自附地”,日頭在宇宙,水在地球上,怎麼就從海里面蹦出來?
他說:“地渾圓如彈丸”,完全破除了“天圓地方”的古老認知。
當然,也有瑕疵,他認為太陽距離地球二百萬餘萬里。
紀老爺子,知否知否,太陽距離地球約一億五千萬公里,如果二百萬公里,地球早燒焦了。
紀曉嵐也很自負,他也有理由自負,他誇海口說:“曾讀人間未見書。”
有的書,我讀了;沒有的書,我也讀了。
還有誰?
當時可能真的沒有誰了。
他的這個讀書量,編寫量,是讓任何現代讀書會都汗顏的。
而且,這套書不只是“四庫全書”的縮微版而已,它自成體系,記載了“四庫全書”以外的東西。
例如宋太宗死於箭傷,這樁歷史疑案,就出現在紀曉嵐親自操刀的“總目提要”裡。
就這點而言,梁啟超對紀曉嵐大為膜拜。
你以為紀老爺子,是個無肉不飽的吃貨,是個見一個愛一個的渣渣,是個喜歡說鬼說狐的博主,其實,他是十八世紀的文化巨匠,是十八世紀最大文化工程的編纂人。
他一生真正的事業,主要在這裡。
《四庫提要》編了八年。
《四庫全書》編了十三年。
我們做個假設,把他的“閱微草堂筆記”去掉,把他的風流韻事去掉,把他和乾隆的逗趣刪掉,只剩下《四庫全書》編纂官這一職務,他同樣還是不朽的。
有些我們認為不太正經的人,其實做了很多正經的事,我們以為他們很不嚴肅,其實他很嚴肅。
我們的歷史上,有這麼一類人,他很有趣,或者被塑造得很有趣,甚至慢慢地成了插科打諢的滑稽人物,其實在這個背後,是他光芒萬丈的真相。
為什麼出現這種現象?
因為這些人物,他需要一個民間形象,或者說民間宣傳流傳他們的時候,需要輕鬆的內容。
也就是說要具備流行性。
例如,狄仁傑,因為偵探形象而走紅,其實他不是。
再如,唐伯虎因為戲秋香而廣泛傳揚,其實沒這麼回事。
紀曉嵐愛開玩笑,說些恐怖的鬼故事,這是真的,然而,他的價值還有更高一層的。
總之,那些讓我們笑出八塊腹肌的歷史人物,很可能是一個很神聖的學者,一個值得我們肅然起敬的聖賢。
而要了解這一點,就得多讀書。
說到這裡,紀曉嵐在歷史平行宇宙裡,應該嚴肅地一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