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翹著二郎腿坐在一張椅子上,牛仔衣緊緊地裹住她早熟的身體,黃色的劉海遮住了眼睛,她正專心致志地染指甲,指甲油是豔豔的粉色。
那一年,我十五歲,跟著改嫁的母親來到她的家裡。
母親第一眼看見這個女兒,心裡肯定是不喜歡的,她喜歡像我一樣規規矩矩的孩子。但是母親還是以一種討好的語氣叫了她一聲“燕子”,並且等著對方回覆她一聲“媽”,她卻連頭也沒抬一下,只顧著染指甲。
接著母親讓我叫“爸爸”,我叫不出口,只不冷不熱地叫了一聲“衛叔叔”。
即使這樣,衛叔叔也很高興,他讓我管她叫姐姐,母親也期盼地看著我。我朝著她的方向喊了一聲“姐”。於我而言,“姐”比“爸爸”要更容易叫出口。
聽到我叫她姐,她把頭抬了起來,露出了塗了眼影的眼睛,眨了兩下。
晚上,我和她睡在一間臥室裡。我假裝著睡覺,她卻躺在另一張床上玩手機,直到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她那裡還閃著亮光。
她比我大三歲,在附近的一所中專讀書,住在學校,偶爾回家。我聽說過那所中專,那些考不上高中的學生都會選擇在那個學校混一個學歷。
2
母親和繼父在菜市場賣菜,總是很晚才回家。
和母親過過苦日子的我很早就學會了做菜,所以我放學後總是馬上回家,在電飯煲裡煮上米飯,然後再炒幾個菜,好讓勞累了一天的母親和繼父能夠一回家就能吃飯。
有一次,她突然回家,看見我已經把飯菜擺在了桌子上。她沒有說話,只是坐在桌前就著菜扒拉了兩口米飯就跑出去了。
我站在門口喊她:“姐,你晚上還回來嗎?”她沒有回我,拐彎跑出了巷子。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有一種感覺,她在哭泣。
本來日子可以這樣不著痕跡地過下去,我也準備把“衛叔叔”這個稱呼改成“爸”,還沒等我的這聲“爸”叫出口,衛叔叔和我媽就去了另一個世界。
這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衛叔叔為了降低進貨成本就帶著母親開著三輪車去城郊的山村裡收白菜。那裡的白菜都是自家種的,味道極好,價格也不高。當衛叔叔載著母親和滿滿的一車白菜歡天喜地地趕回家的時候,車禍發生了。雪天路滑,連人帶車都翻進了山溝裡。
當我從老師那裡知道訊息趕到醫院時,她正一臉平靜地坐在床邊,床上是蒙著白布的兩具冰涼的屍體。
我啪的一聲跪在地上,第一次叫了衛叔叔一聲“爸”,可是他卻聽不到了。我又哭著對她說:姐,“咱們怎麼辦,以後怎麼活?”
她厲聲訓斥我:“李曉軍,你可是個男的,別這樣哭哭啼啼的,你哭他們也回不來。早就聽說這個女人是剋夫命,我爸不聽啊……”
我抬頭冷冷地看著她,她接著訓斥我說:“你看什麼看,我告訴你我爸把存摺都給了我,裡面都是我爸這幾年掙的,你媽一個子兒也沒貢獻,所以沒你的份啊。”
3
喪事處理完後,她從中專輟學,去理髮店做學徒,我則住進了學校的宿舍裡,極少回家。繼父留給她的存摺被她小心翼翼地藏了起來,她沒有絕情到不管我的地步,每月給我幾百塊錢的生活費。
一次,學校要收三百塊錢的補課費,我回家朝她伸手要錢。
我一踏進家門就看見一個男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在廚房泡泡麵。男人的頭髮很長,染了又燙,胳膊上還有紋身。看見我進來就一臉壞笑地喊:“燕子,一個小正太找你。”
她從廚房探出頭也看見了我,就冷冷地對那個男人說:“什麼小正太啊,他是我家的拖油瓶。”接著又問我回家幹嘛,是不是又要錢。
我說了補課費的事,她甩給我三張一百的鈔票冷冷地說:“我給你說啊,我爸留給我的的錢都快讓你花光了,以後你可要連本帶息地還我,我可是都給你記著帳呢。”
我拿了錢,就趕緊逃離了那個家。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等我有了錢,我一定會連本帶息地還給她,也像她今天這樣甩過去。
後來我上了大學,她也和那個長髮男人一起開了理髮店,並且兩人住在了一起。
上大學我沒有花她的錢,學費都是申請的貸款,生活費都是我寒暑假自己打工掙的。我沒有回過那個家,春節也是一人在外面過的。
4
大學畢業那年,我回家辦理戶口事宜,在家裡住了三天。
這幾年,新開的理髮店越來越多,競爭越來越激烈,她的店生意不是很好。三天的時間裡,他們兩人幾乎是天天吵架,我只想盡快辦完戶口離開這個家。
臨走前一天,他們又吵了起來,這次更兇,他們的臥室裡稀里嘩啦地響成一片,不知道把什麼東西打碎了。接著我聽見一記響亮的耳光,嗚咽的哭聲傳了過來,她被男人打了。
我推開門進去,看見她一臉淚痕地坐在地上,那個男人站著抽菸。
見我進來,男人就對她說:“正好你弟弟也在家,咱們開啟天窗說亮話,你爸留給你的存摺拿出來吧,有多少錢咱們當眾數明白,分清楚,咱們只用屬於咱的這一份。”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轉頭看著那個男人,然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從腰裡摸出一把鑰匙,開啟床上的小櫃子,把那個存摺拿了出來。
她走到那個男人面前把存摺甩在他的臉上叫著說:“給你,這就是我爸留給我的存摺,全都給你。”
那個男人開啟存摺卻突然呆住了,半分鐘後才驚訝地說:“怎麼只有這麼點,才五千塊錢。”
我也呆住了,我原以為存摺裡最起碼也會有幾萬塊的。
原來繼父留給我們姐弟的,就只有五千塊錢。就是這五千塊錢她也一分沒有動過,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用的都是她掙的錢。
5
繼父去世那天,我跪在他的床前叫了一聲“爸”,正是這一聲“爸”感動了她。那一刻,她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讓我上大學,一定要讓我有出息。
那幾年她對我總是冷眼相待,就是想讓我自立自強。
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她高興壞了,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裡對著父親和我媽的照片哭了很長時間。哭完後,又冷著臉對我說她沒錢,讓我自己想辦法。
後來,她的理髮店生意漸漸冷落,那個男人就提出重新翻新裝修,擴大店面。男人聽見她對我說過存摺的事,於是就提出用那些錢翻修。她拒絕了他,只是說那錢也有我的一份,她自己不能做主。
知道真相的那天晚上,我又叫了她一聲姐,我說:“姐,謝謝你這麼多年的照顧。”她抬頭看著我,眼裡噙著淚水。
我又叫了那個男人一聲姐夫,我對他說:“姐夫,我姐是個好女人,你們一起好好過日子吧,以後我會報答你們的。”
說完,我就離開了他們的臥室,在給他們關門的剎那,我的眼淚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湧了出來。
第二天,我離開了這個家去北京工作,他們也領了結婚證。一年後,他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把自己攢的工資塞到我姐的手裡,讓她好好經營理髮店。
我結婚的時候,她把那個存摺交給了我,說:“這就算是我爸的心意,九泉之下他也會因為有你這樣的兒子感到驕傲的。”
我開啟存摺,上面除了繼父留下的五千塊錢,又新存了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