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的電話再一次響起,她邀請的誠懇從電話那頭溢到了這頭。我耳裡是,心裡滿滿都是她的熱情。
姐,我等你,你一定要來,去年你沒來,今天一定要來。清秋的聲音急切了起來,說姐,有宣威的大藥哦,你最喜歡的。聽見我有託辭,她說姐,你做完事再來,再晚都等你。她的聲音又高了一些,姐,你不來就又要等明年了,我心裡會留遺憾的。
清秋的話讓我既感動又思緒萬千。快過年了,吃殺豬飯成了姐妹們聯絡感情最有煙火味道的紐帶。
其實,殺豬飯在我的記憶中,又何嘗不是一筆濃濃的感情債。殺年豬的頭晚,家裡一定要開個大家庭會議的。叔伯們叼著旱菸袋,一吞一吐,滿屋子煙霧繚繞。我們幾個孩子穿梭在煙霧中,嘻嘻哈哈,連雞狗也叫得勤快些。牛拴在村頭的核桃樹下,自顧自嚼著包穀杆,大鵝正在酣然。
慢節奏的生活,人情味自然要濃厚一些。哪家殺年豬了,再拮据的人家也要把平時的人情還掉一些,三親六戚的,也能借此機會走動走動。一村子的堂族,依照著父母的吩咐,為表示誠意,要一家一家上門去三邀六請。好多族人為證實自己的重要性,也一定是左右託辭,一定要第三次才會明確告知你等他把豬食倒好,把牛草放好,稍後就到。
請人這事耗時耗力還耗費臉皮,有的需要邀請幾次,有的是真不想來,小孩子便成了跑腿的最佳使者。任憑你藉口肚子疼眼睛花,人喊不來,必定要挨父母責罵個夠。當然,責罵歸責罵,豬腰子肯定是要用個小碗偷偷藏起來的,這是對孩子委屈的補償。如果再遇上幫忙殺豬的叔伯心情好,吹個豬尿泡給我們當球踢也是常事。一來二去,所有的不愉快都煙消雲散了。
鼓鼓的豬尿泡用線繩拴著,我拉著線尾,拖著往河邊跑去。小夥伴們呼啦啦跟著跑。河床又寬又平,赤著腳的我們嬉戲打鬧著,一邊踢著豬尿泡,一邊唱著兒歌,歡笑聲響徹整個河谷。
玩累了,吃飯的時間也就到了。今天再想想,那時的小炒肉是什麼味道,真的記不得了,只記得我的小夥伴們都在身邊。玩什麼遊戲也不記得了,只記得我的小夥伴們都在身邊。小夥伴們都在身邊,再說這句話,我自嘲了一番,30多年的各奔東西,我們有的再無相遇。心心念唸的小夥伴,容貌居然早已依稀,再遇見,怕是再難相認。
如今,殺豬飯依然傳承著老規矩。孩子們不再是說客,父母一通電話撥過去,人就喊齊了。當年因為三番五次磨破嘴皮而急得跺腳的孩子,如今也變成了宴請的局外人,再沒去參與過那些起早貪黑燒鍋洞的辛勞,也再沒走進家鄉人的年豬飯局,早已為生計各自奔忙。
一種記憶,本就是一種難以抹去的鄉愁。背井離鄉的人,再談及故鄉,除了左一次右一次的回憶,便是一無所有。回憶得多了,內心不是更富有了,而是更荒蕪了。內心荒蕪的人,會故意忽略抓不住的東西,也會對相似的情景更加敏感。
對於殺豬飯,那些熱騰騰的回憶,反倒是被有意塵封起來的。清秋或者其他熱心的朋友發來邀請,要麼因路途遙遠,或者生活瑣事,或者僅是懶於出門,終究難以成行。
不成行就不成行,不遺憾,也沒有內疚。朋友的朋友們太多了,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又怎能顧及到誰缺席誰早退呢。我理解了曾經三邀六請才肯賞光赴宴的長輩們,他們的堅持是他們最後的驕傲。
清秋的電話觸及了我內心深處封存的東西,一股清亮亮的情愫藏無可藏。我忽然就很想去。明明已經湊合過晚飯的人,忽然就很想去。我告訴清秋,我來。冬天天黑得早,還不到七點,到處都已華燈初上。我出發了。而如我一般義無反顧的,還有閨蜜琉璃和鳳。我們結伴而行,去六十公里以外的寨子——紅巖村,和清秋相聚。
清秋是我們相識時她的筆名。似乎隱藏淡淡的憂傷,也泛著淡淡的書香。我沒有過多深究。其實成年人的交往往往直接而簡單,對於泛泛之交,有事說事,無事儘量不交集。初次見面,我們僅是禮貌性微笑。
清秋並不特別,圓圓的臉,長髮披肩,掉在人流裡,她也僅是“流”。她那天拿著相機,忙前忙後跟在一群人身邊取景拍攝。她時不時上前整理一下模特的頭髮,被大家隨意擺在旁邊的大包小裹,她會主動打理,費力地幫著搬挪到下一個地方。她的臉上寫滿熱情,會相互感染的那種,純粹而乾淨。我不禁多看了她幾眼。
而後漸漸熟絡起來,如我所見,她熱情而細膩,常常帶給人恰到好處的美好。我們不常見面又無話不談。無話不談便再無芥蒂。有時我也常常在想,是什麼讓這個人渾身充滿吸引力?許是不言輸的上進,是逆境中的樂觀,是病痛中的春風化雨,是待人接物中的真誠與豁達,是成功背後的謙遜,是事無鉅細中的努力。說完這些,發現她美好得有些不真實,似聖人一般,她不可能如此美好吧。可是她經歷掉的樁樁命運多舛,又可以捨棄掉哪一種評價呢?我不想妄自揭開任何一件事的傷疤,她得有她的保護色,讓她能一如往昔地堅強,把對生活的熱愛如歌如詩般傳遞給與她同行的每一個人。
夕陽隱去最後一絲暗紅,山間的公路沒有路燈,音樂聲若隱若現,正是那首《聽聞遠方有你》。我們一路聊著這個如“星火”一樣的女子,車窗外的黑魅便不再恐怖得咄咄逼人。一個小時後,我們到達清秋家的寨子。
父輩們居住的大山,孕育著太多的淳樸和美好。靜謐的小寨子,有竹林,有籬笆,有長在路旁不設防的果樹。似曾相識的狗吠綿長而不失威嚴,公雞偶爾也會打鳴,是我們吵到了它,還是還沒睡下。玻璃窗欞透著暖黃的燈,可以想象得到農家人圍爐煮茶的溫馨,還有鋪滿一地的瓜子殼。
路面窄了些,導航已經結束,我們在辨認著清秋家的院落。她說不急,她就站在路旁等著。這個圓臉的姑娘,我們這段為愛奔赴的路,還有她那沒被瑣碎磨滅的好脾氣,皆是人間值得。
快九點了,幾個從曲靖來的朋友要忙著回趕,他們的宴席已散,我們和他們寒暄話別。這些遠行的友人,我相信他們當初出發的時候,內心一定也懷著如我一般的感動而來。有些時候,對人情的偏愛,遠比美食的誘惑更有吸引力。
清秋領著我們進屋。酒足飯飽的親友們已經在打牌娛樂,旁邊專為我們三人留著的一大桌18個菜,顯然讓我們有些受寵若驚。她們說當年土司的會客規格是14道菜,我們應該是土司中的貴族。一屋子其樂融融,一樣的煙霧繚繞,一樣的孩子繞膝。是了,就是記憶中的樣子。分明又不是,如此豐盛,又如此陌生。
吃又能吃多少呢?清秋在就好。我們邊吃邊聊。清秋並不健談,多數時間她在認真聽,或者問個問題。我們就一直聊,聊眼前,聊未來,聊過去,聊我愛吃的大藥熬排骨,聊村子裡的豆腐,聊從背陰坡拔回來的蘿蔔,聊輾轉相遇的另一半,聊光樑子的風,嘉河的夕陽,聊那些年的中考,聊故鄉風俗之間的差異,聊回不去的童年,聊無處安放的鄉愁……清秋的老公也跑來插話,給我們講他和清秋的初次相遇。他說緣分很神奇,是你的永遠都跑不掉。我們肆意地笑著,聽著清秋對他嬌嗔的擠兌。他憨厚地笑,接納著清秋的一切,脾氣,性格,愛好,包括朋友。我們認為她嫁給了愛情,其實她認定的人原本就是愛情本身。她總能感受到幸福,也總能幸福。這何嘗不是一種能力。
食物豐盛,但話比菜多,嘰嘰喳喳地消停不下來。坐在旁邊的兩位老人是清秋的公婆,他們一臉愛憐地聽著我們講,我很是感動。原來清秋的這份熾熱,不光在她的孃家得到愛護,就是嫁為人婦,在這個環境裡也一直得到滋養。這是一件何其幸運的事。我忽然就羨慕起她來。可不是嗎?也許生活左右為難過我們,但是我們有一直向著光的權利,如果崩潰的瞬間依然努力堅持向陽,它回饋給我們的,將會更加豐厚。如清秋般,成為了一朵不可多得的向陽花。
回饋。不經意間,我又在講索取了。這可就是我們人生路上最大的絆腳石?它讓我們時時品嚐到失意的侵襲,會懷疑,會彷徨,會歇斯底里。清秋說,姐,你太幸福了,我要向你學習。清秋的話可能不無道理,我一直一直在努力經營著幸福,只是因為太努力,很多時候反倒覺得不快樂了。我淡淡地笑,告訴她,她才是我要努力的方向。眼裡有光,心中有愛,可以享受孤獨,也能平和接受榮耀。閒暇能侍弄菜園子,忙碌也不輸拼命三郎,有云捲雲舒的詩意,也不失花開花謝的煙火味道。清秋說,其實一天天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感覺什麼都沒做好。
清秋啊清秋,還要怎麼好呢。你已經是你自己了。老家郎雜的路終於動工了你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後院辣椒番茄的田園生活羨煞旁人,老黑山的落日定格在了你的鏡頭裡,不聲不響就憑藉實力實現工作遴選,弟弟家的孩子因為有你的陪伴而沒有留守兒童的膽怯,閒暇能享受和家人一起爬山出遊的愜意,工作就盡心盡力不負眾望。你總在成為更好的自己。
我們的交集成了一味獨特的良藥。我在悄悄放下自己的一些執念,去平和地直面榮辱得失。因為你,清秋,一個平凡得丟進人流裡就變成“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