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某地有位郝郎中,他醫術高明又不端架子,時常揹著小藥匣子出診,從不挑路程遠近。
這一天,他上門救治了一個垂危的病人,人家請他吃了幾杯酒。看看日頭偏西,郝郎中怕家中再去病人什麼的,便謝絕東道主留宿,背起包兒往家奔。
郝郎中家離這兒有30裡山路,那時候人煙稀少,沿途盡是樹木草棵,不太好走,眼瞅天就黑了,郝郎中撿了根大木棒子壯膽,腳下就快了起來。
正膽突突地,就聽當前一聲斷喝:“什麼人!”
郝郎中一定神,見眼前橫著四條漢子,一個個臉上全用鍋底灰抹得一塌糊塗,手裡都拿著鋼刀、鐵棍。郝郎中知道遇上土匪了,好人哪有這副模樣的?就說:“我是個郎中,借個道兒方便。”
按土匪的規矩,劫道是不搶醫生的。可這夥人不講究,為首一個30多歲的車軸漢子吼道:“爺們專關照郎中,你們郎中伸伸手就得給錢,拿人命做無本生意,不搶你搶哪個。”不由分說,把郝郎中從頭到腳搜了個遍,出診的一點酬金讓他們搶去,還嫌少,拳打腳踢,又好一頓折騰。幸虧有個土匪勸道:“錢也沒了,打出人命來也不頂吃喝。”這才罷手。
郝郎中逃得性命,慌不擇路,也不知走到哪裡,耳朵邊清晰地聽見小孩哭喊。心想,這荒郊野外,哪來的小人兒,莫不是鬼?細看,不遠處是片亂崗葬,就是隨便埋、扔死人的地方,小孩是在那裡哭喊:“娘喲,快打狗!”一聲比一聲淒厲。
郝郎中趕緊繞開,繼續往前走。他知道,眼下流行一種傳染病,一人沾上,全家就沒救了,哭叫的小孩必是假死被扔掉,沾著溼土又緩醒過來的。可他剛破財又傷身,心情本來不好,更怕孩子是被野狼糾纏上,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自家爹媽都隨便扔了,該我什麼啦,乾脆一走拉倒。
可越走,孩子哭得反更真亮,聲聲往耳朵眼裡扎,郝郎中兩條腿挪不動窩兒啦。他想,自己濟世救人,家中“起死回生”、“菩薩臨凡”的牌匾不知掛了多少,如今眼睜睜讓一個死裡逃生的孩子死掉,這醫生當得有什麼臉?他罵了自己一句,摸摸兜裡,幸好火刀火石還在,就大吼一聲:“小孩莫怕,我救你來啦。”
要救人,郝郎中膽也壯了,兩腿如飛,片刻竄到孩子哭的地方。可不,兩隻狼,正圍著孩子轉,趵起的土把孩子下身都埋了,狼到這陣子,就是眼瞅就要撲上去撕掉那孩子了,郝郎中趕到,又吼一嗓子:“野畜,滾!”
兩隻狼吃他一嚇,向後分開,卻並不退去,像狗那樣坐起來,四隻眼睛直盯著郝郎中。
小孩“哇”地一聲哭了。
郝郎中安慰:“孩子,別怕。”也給自己壯膽。他常走夜路,知道一些對付狼的方法,下腰劃拉了一些乾草枯葉,幾下把火石打著,把枯草樹葉引著,又加幹樹枝,不大工夫,沖天大火燒了起來,把兩隻狼嚇跑了。
郝郎中細看小孩,不過五、六歲,長得很喜人的。忙問明他是哪莊,哪家的。好在村莊只二里地,他背起孩子就跑。
小孩的娘在家對著黑影流淚呢,聽到敲門,打著火,點上燈,見自己孩子活了,高興得又哭又笑,傻了一樣。郝郎中簡單講完遇上孩子的經過。
孩子娘說:“俺家那死鬼出去耍錢,十天半月也不見個影。這孩子一絕氣,他大爺看見了,說傳染起來了不得,硬搶過去給扔了。不教先生,俺這日子往後怎麼過?”
郝郎中說:“這孩子死裡逃生,命是夠大的,不過,他這病很可能復發,那可白瞎了,你趕緊去討弄幾味藥來,我先給孩子推拿幾下,增加點體力。”
點出藥名,女人說:“巧了,家中就有。”說著,灶前煎藥,鍋裡就把那雞蛋煎上了,說什麼也得請先生喝盅酒。
郝郎中處理完孩子,惦記家中,堅持要走,小孩娘怎麼肯放?伸手去拽。
這當口,房門“咣啷”被踹開,撲進來一個兩眼血紅的漢子,劈手一把揪住郝郎中的脖領:“哪來的野漢子,深更半夜,勾引我老婆來啦!”
郝郎中脖子被勒得喘不上氣,半句話解釋不出;媳婦想解釋,讓漢子一腳踢倒在過道上,登時兩眼翻白,沒了氣息!
恰在這緊急關頭,就聽“咕咚”一聲,房樑上跳下一個人來,說:“我實在看不下去,要打要罰隨你,我可得說句什麼啦。”
漢子嚇了一跳,手就鬆開。問:“你是幹什麼的?”
“我呀,是個賊,快看你媳婦要不要緊!”
漢子這才抱起媳婦,郝郎中伸出一個指頭,去她“人中”處一掐,女人才緩上一口氣。
賊說:“中了,幸好沒出人命。把話說完,我跟你見官去。”
原來,這賊天擦黑,趁女人上茅房時,進入屋內,爬上房梁,單等女人睡熟好偷東西,誰知道女人疼孩子、恨男人 ,哭泣了好久,剛剛躺下,郝郎中又來敲門,那賊在房樑上,聽郝郎中說話,直聽得鼻子發酸,心想讓這麼好的人一比,自己真不是東西,從此洗手不幹算了。本打算抽空再溜走,可女主人被踢死,郝郎中蒙冤,他無論如何也藏不下去,乾脆豁出來亮相啦。
那行兇的漢子聽完賊的敘述,把油燈端過來,向郝郎中照了照,叫了句“娘哎”,翻身跪倒:“恩人,我對你不住,快進屋上炕說話。”又對那賊說:“好兄弟,你這一語驚醒夢中人,況且又要洗手,別見官了,咱們交個朋友—要不,你們送我見官吧。”吩咐媳婦:“弄點好吃的,把那壇窖酒挖出來。”
郝郎中說:“誤會解除了就謝天謝地,我急著回家。”
漢子道:“我的親哥哥,你這一動善心,救了幾條命—你看我是誰?”
郝郎中如何認得?
漢子道:“不敢撒謊,實說了吧,傍黑天在樹林中劫你錢財的人裡頭,就有我。你看,搶你的銀子都在這兒。親哥哥,你若是不留下來敘敘,我就一頭撞死在這兒。”
話說到這份上,郝郎中只好留下。喝著酒,漢子說他的遭遇:“我這人生性好賭,一賭把啥都忘了,挺好個日子,也弄得吃了上頓沒下頓,可我不信總輸。這一次,幾個賭友到外村賭,輸幹了爪,尋思尋思就去搶,把郝先生你給搶了。也虧我多了句嘴,他們才放了你,不然,這孩子也就餵了狼。搶的錢不多,哥幾個分了又賭,這遭讓我全贏了來,才算散局。先生,你說,我該治個什麼罪?”
郝郎中嘆口氣:“兄弟,別說了,人哪有不辦錯事的?”就把自己聽到孩子哭,本想不管的事也照實講了,“不過,你作強盜是讓賭給逼的,賭錢這行當,最教人喪良心,你戒了中不?”
漢子又跪在炕上磕頭:“我再不改,哪還有臉見先生啦?”
郝郎中又語重心長地開導了兩個男人一番。天也明瞭,這回真要走。倆男人依依不捨,定要送他回家:“先生不光治病,還治了俺倆的良心,錢沒有,陪你一程總可以吧?”
三個人說笑著走近郝郎中的村莊,老遠就聞見一陣焦糊味兒,起火啦!只見到處濃煙滾滾,牆倒屋塌,路上、院子裡屍體橫倒豎躺,郝郎中只叫了聲“哭也”,就昏倒在地。
這個小村哪地方得罪了土匪,夜間來把全村洗了,村裡人殺得一個不剩,直到官兵聞訊趕來,天明時土匪才倉惶逃去。
郝郎中到處尋找,卻不見他的媳婦和倆孩子。正納悶呢,大舅哥牽著兩頭驢,馱著郎中媳婦、孩子回來啦!
昨天黑夜,郎中媳婦等不見男人回來,心裡老大不高興,認為他只知在外頭吃喝,全不管老婆、孩子。越想越煩,乾脆領著孩子回了孃家。孃家爹媽懂事啊,說兩口子有不順心事總往孃家跑可不對,苦口婆心好一陣勸說,天一亮,打發大兒子送妹子回去,免得女婿找不著人,上火。
事情一挑明,大夥都呆了。郝郎中一掐指頭,若是昨夜不救那孩子,趕回家正好堵住媳婦,一家人也就做了那土匪的刀下之鬼,若不是送小孩遇上誤會,說不定也讓土匪撞上……想來想去,說:“真是天意啊。”
背後陪他來的倆男人搶過話頭:“啥叫天意。郝先生善有善報,理當如此,這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作者:顧文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