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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關於歐洲的,嚴肅、有趣、激進的思想視覺文化志
導語:
一部具有詩意的法國野生紀錄片,沒有歌頌任何勇敢之人捕捉和控制“自然”的魔力,而是更多地關注大自然是如何凝視我們。
文森特·穆尼爾(左)和西爾萬·泰松(右)在雪地裡靜候野生動物出沒。
由法國導演瑪麗·阿米蓋(Marie Amiguet)和極地自然攝影師文森特·穆尼爾(Vincent Munier,1976)共同合作的新紀錄片《雪豹女王》(The Velvet Queen,2021)以西藏的高原為背景,在影片開始的前幾分鐘,他們從遙遠的山頂用極端遠景鏡頭捕捉到了一群狼正撲向一群犛牛。儘管犛牛的數量眾多且體型大,六隻狼還是抓住了其中一隻小牛,在牛群散開時將它團團圍住,一頭異類 —— 大概是牛媽媽,在幾碼外的地方一直望著它不肯離去。這是一個多麼殘酷而又極其美麗的場景,再配上澳大利亞音樂家沃倫·埃利斯(Warren Ellis,1965)和尼克·凱夫(Nick Cave,1957)的音樂,就更加令人難以忘懷了。
此類描述動物入侵的場景,反映了傳統野生動物紀錄片最擅長的部分:用人類的眼光強加於自然景觀之上,並解釋出一些富有情感價值的東西。而我們獵取和捕捉動物的慾望,更像是為了支撐人性的光輝地位。《白鯨記》(Moby Dick,於1851年發表的一篇海洋題材的長篇小說,描寫了亞哈船長為了追逐並殺死白鯨,最終與白鯨同歸於盡的故事)的作者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1819-91,美國小說家)曾反覆說道,“對我來說,遙遠的事物有一種永恆的魅力,我喜歡在禁止的海域上航行,在蠻荒的海岸上登陸。”這或許便是西方世界關於人與自然之爭經典的開創性貢獻。在赫爾曼·梅爾維爾的小說中,追求和征服“大白鯨”被視為一種轉喻,象徵著人類挑戰自然的偉大經歷。儘管它經常是極其墮落的:西方文明透過掠奪和征服來定義自己。在海外任意的領土上漫遊,對自然世界進行認領和重新分類,這些彷彿都是天賦人權。
毫無疑問,這些態度塑造了以往自然紀錄片的型別,尤其是那些所謂探索未知土地或地形的電影。典型的示例如:一些異常粗獷的人們勇敢地在荒野中發現一些內在的超然之美。呂克·雅蓋(Luc Jacquet,1967,法國導演)的《帝企鵝日記》(March of the Penguins,2005)和雅克·貝漢(Jacques Perrin,1941,法國導演)的《遷徙的鳥》(Winged Migration,2001)是其中兩個相對較新且非常深刻的例子。蘭迪·馬拉默德(Randy Malamud,1962,美國作家)在他的文章《電影中的動物:人類凝視的倫理》(Animals on Film:The Ethics of the Human Gaze)中寫道。“在視覺文化中,觀看動物的現象往往是基於這樣一種假設,即觀看者是人類,而動物只是被觀看者。動物由此變得十分脆弱,無論人類觀察者選擇何種方式,它們都將被自由取用……這種觀點混淆了生態倫理意識形態,即在這種意識形態中,生態系統中的所有成員都應當是相互依存的,沒有任何一個物種天生具有凌駕於其他物種之上的特權。”
因此,阿米蓋在對文森特·穆尼爾探尋西藏雪豹的過程時有意識地顛覆了這種不對稱性。事實上,或許更準確的說法是,她的電影描繪了這位廣受讚譽的野生動物攝影師(穆尼爾)反覆試圖尋找“那隻豹子”但卻失敗的故事,法國作家西爾萬·泰松(Sylvain Tesson,1972)參與了整個隨行拍攝過程,並提供了許多哲學見解。導演的鏡頭沒有讚美無畏的人類捕捉和控制“自然”的魔力,而是更關注大自然是如何觀察我們,它們透過偽裝隱藏起來,以躲避人類專橫的目光。一個又一個神秘的鏡頭浮現出來 —— 一隻被穆尼爾和泰松命名為la bête的動物,它與周圍的環境如此壯觀地融為一體,以至於看到它的輪廓讓人想起20世紀90年代的“魔眼”(Magic Eye)海報。在追蹤難以捉摸的雪豹過程中,我們可以遇見岩羊、兔猻、藏狐、羚羊、鼠兔和獵隼,在它們接近我們的時候,我們慢慢學會了享受這些自然奇觀,而不是主動地去靠近它們。
馬拉默德在談到以往其他紀錄片中的動物畫面時寫道,“即使沒有明確的欺騙企圖,他們可能也會誤導觀眾,讓動物看起來太容易接近和出現在人們面前,這便扭曲了一個事實,即大多數動物都生活在遠離我們的地方,它們時刻保持隱藏自己。”相比之下,《雪豹女王》突顯了動物王國幾乎總是那麼遙不可及的這一事實。偽裝的能力可以讓動物遠離我們的視線,並增強它們的視力範圍;人們必須等待,努力尋找,才可能在螢幕上看到一隻野生動物。在一次跋山涉水的旅行中,穆尼爾分享道:“眾所周知,我曾在不知不覺中拍攝到過(雪豹),我拍攝時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是在清晨拍攝的,它消失在一個岩石坑裡……兩三個月後,當我在電腦螢幕上瀏覽其中一張獵鷹影象時,我震驚了。沿著岩石的輪廓,後面是雪豹的頭,它正在凝視著我。在這張影象中,當我在觀看這隻獵鷹的鏡頭時,突然發現左上角有隻綠金色眼睛,瞬間把我驚呆了。”
驚人的一幕出現了:一張獵鷹圖片,注意畫面左上角,岩石後面微微探出了一隻雪豹的頭,它正在凝視著你。
泰松抒情和風趣的溢美詩詞也貫穿了影片的大部分情節。他深情地說,“史前時代之哭泣,留下的每一滴眼淚都化作一頭犛牛......兔猻突然出現在一座岩石尖上,它那毛茸茸的頭、針狀般的犬齒和黃色的眼睛,即使閃爍著惡魔般的光芒也難掩天生的可愛,二者融合得如此完美。”而另一些時候,泰松的敘述則會讓人感到沉重,比如他在影片中途所說,“我們不得不接受地球無處不在的散發著人類氣息這個令人沮喪的事實。”但當穆尼爾將自己視為自然的一部分而非自然之外時,當觀眾看到了人類與野生動物共存而不是試圖超越它的畫面時,也許就不那麼令人沮喪了。
值得慶幸的是,這部影片並沒有以往許多自然紀錄片中伴隨的某種自鳴得意的生存主義氣息。謙遜是阿米蓋、穆尼爾和泰松對這次探險的態度。在經過多次徒勞的嘗試之後,他們終於發現了“雪豹女王”!一隻雌性雪豹正在享用一具動物屍體,那閃閃發光的紫紅色內臟是整部電影中最引人注目的物體。穆尼爾難以置信地低聲說,“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動物,太罕見了,它看起來……它看起來一點也不在乎我們。”
請注意這種反常“凝視”的諷刺意味:豹子的確注意到了人類;它敏銳地監視過他們,但它最終確認那些留著鬍子的人類根本不重要。“它竟然敢在距離我們埋伏地如此之近的洞穴處獵殺獵物。這是一種天賦,一種不知道從何處來的天賦。”穆尼爾激動的淚水在他的睫毛間結晶了。這是影片的高潮部分,雪豹慢慢地把它那被積雪覆蓋、年老體衰的身體垂立在岩石之上,眼神盯著鏡頭,皮毛漸漸消失在冰雪的背景之中,茫茫白色逐漸遮蔽住我們的一切視線。然而,我們一定還處於它的視野當中,當它漫不經心地凝視著我們此刻的敬畏之餘時 —— 那一刻,它變得無比崇高。
《雪豹女王》正是以這種方式懇求我們不要去探尋大自然的神秘壯麗,不要冒險去征服和索取,而是要簡單地(或不那麼簡單地)等待高貴而冷漠的大自然來發現我們。泰松在影片尾聲時說,“我學到了耐心是一種至高無上的美德,它是最優雅和最被忽視的東西。它幫助我愛上了這個世界。”
在新的一年到來之際,在病毒席捲全球之際,在愛上這個世界可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困難的時候,《雪豹女王》開闢了一條能夠穿越冬雪的道路,這是一個很容易被誤認為是空虛和無聊的時空。溫柔地、有意地放棄控制權,給未來留下更多空間,可能是我們目前能夠爭取到的最高目標。正如泰松在電影最後一幕中所說,“敬畏你面前的一切;不要抱任何希望;對即將發生的事感到開心;對詩歌保有信心;對世界心存滿足;為了詩意的存在應當耐心等待。”
《雪豹女王》(2021,紀錄片)。導演:瑪麗·阿米蓋、文森特·穆尼爾;主演:文森特·穆尼爾、西爾萬·泰松。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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