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開篇，有脂硯齋批語點明：“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於秋日。所嘆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
中秋節，是《紅樓夢》的大關鍵處。在《紅樓夢》中關鍵的三次中秋節，一次開頭，一次結尾，另一次呢？一文中曾詳細分析過，這裡不再贅述。
木心先生說：“《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讀《紅樓夢》不可不知書中的詩詞，可是詩詞本來就很難讀懂，而且又關聯著人物命運和故事情節，導致這些詩詞成為很多人理解《紅樓夢》的“攔路虎”。
以《紅樓夢》中第二個關鍵的中秋節為例，後半段（第七十六回）主要內容就是林黛玉和史湘雲中秋聯句，妙玉續詩。如果不理解這首詩的含義，就錯過了很多精彩的東西。話不多說，今天就來詳解這首《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先從題目開始：“右”是按照古代毛筆“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的書寫習慣表示的方位，因為妙玉謄寫時，先寫的詩句，後寫的詩題，所以稱“右”。
即景，就是根據當時的或眼前的場景；聯句，就是兩人或多人共同來作一首詩。通常的做法是：由一人先作一句開頭；第二個人對上這句，再起一句；下一個人再對這句，又起一句依次類推，直至作完為止。
聯句是文人雅士常見的一種遊戲，通常來說趣味性要大於藝術性。此次中秋聯句略有不同的是，前面二十二韻由林黛玉、史湘雲兩人聯吟，後十三韻由妙玉獨自續成，總共“三十五韻”。其中，每韻包括兩句，分別是“出句”和“對句”。至於“韻腳”，則是數欄杆上的直棍得來的“十三元”。
理清了詩題的關係，再來看詩句的內容。此詩先由黛玉起句，湘雲對句，為便於分析，聯句中不再標明人物，且按照內容大概四韻列為一組。請看：
三五中秋夕，清遊擬上元。
撒天箕斗燦，匝地管絃繁。
幾處狂飛盞？誰家不啟軒？
輕寒風剪剪，良夜景暄暄。
起句“三五中秋夕，清遊擬上元”點明時間為中秋節。三五，即十五日；上元，即元宵節，正月十五日。意思是今日中秋節，清雅游賞可與元宵節相比。
次聯中“箕斗”，即南箕星和北斗星，這裡泛指星辰。“管絃”，即管樂器和絃樂器，這裡泛指樂聲。意思是天上星光燦燦，地上樂聲陣陣。
三聯中“飛盞”，即舉杯飲酒；“啟軒”即開窗賞月。透過問句的形式，表現家家戶戶的飲酒、賞月的歡樂氣氛。
而“輕寒風剪剪，良夜景暄暄”表示天氣輕寒，心情溫暖，良辰美景，其樂融融。這一段主要描寫環境、鋪墊氛圍。
爭餅嘲黃髮，分瓜笑綠媛。
香新榮玉桂，色健茂金萱。
蠟燭輝瓊宴，觥籌亂綺園。
分曹尊一令，射覆聽三宣。
骰彩紅成點，傳花鼓濫喧。
“爭餅嘲黃髮，分瓜笑綠媛”一聯，用典比較多，而且是倒裝句式，即“嘲黃髮之爭餅，笑綠媛之分瓜”。黃髮，指老人；綠媛，指少女。爭餅，即吃月餅，用唐僖宗吃餅賜進士的故事，典出宋代秦再思《洛中記異》。分瓜，即切西瓜，犬牙交錯用以祭月，可參見清代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
“香新榮玉桂，色健茂金萱”一聯，香新，指清新的香氣；色健，指鮮豔的顏色。玉桂，是“桂樹”的美稱；金萱，是“萱草”的美稱。全句的意思是：盛開的桂花散發出清香，繁茂的萱草閃爍著光輝。
萱草，又叫“忘憂草”，代指母親。因此，這兩句也暗含祝天下母親健康長壽之意。不過，顰兒和雲兒的母親都已去世，所以湘雲才說“不犯著替他們頌聖”。
後三聯，主要描寫宴會時的場景：大觀園中觥籌交錯，蠟燭光華燦爛、宴席山珍海味，眾人行酒令、擲骰子、擊鼓傳花，到處都是歡樂熱鬧的場面。其中的意境，有點類似於李商隱《無題》詩的名句：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晴光搖院宇，素彩接乾坤。
賞罰無賓主，吟詩序仲昆。
構思時倚檻，擬景或依門。
酒盡情猶在，更殘樂已諼。
漸聞語笑寂，空剩雪霜痕。
晴光、素彩，皆指月光。前者如清·林則徐《中秋炮臺眺月》詩：“今夕何夕正三五，晴光如此胡不遊？”後者如明·李東陽《習隱》詩：“林端見初月，素彩生雲間。”
第二聯的意思是此次中秋聯詩，不論賓主，都要賞罰分明；不論好壞，都要排出名次。其中，“仲昆”也叫“昆仲”，是稱呼兄弟的敬詞，哥哥為“昆”、弟弟為“仲”，這裡引申為優劣名次。
第三聯模擬兩人作詩時的情態，最後兩聯則描述宴會結束時的情景——夜晚將盡，天色將明，賓朋雖然依依不捨，但也不得不撤席而去。隨著歡聲笑語漸漸遠去，只剩下皎潔的月亮還照耀著大地。其中，諼（xuān）本義是忘記，引申為停止。雪霜痕，指殘淡的月光。
階露團朝菌，庭煙斂夕棔。
秋湍瀉石髓，風葉聚雲根。
寶婺情孤潔，銀蟾氣吐吞。
藥經靈兔搗，人向廣寒奔。
“朝菌”指朝生暮死的菌類植物，代指天亮；“夕棔”指晝開夜合的合歡樹，借指黃昏。此聯為倒裝結構，意思是：宴會從黃昏時就開始，一直持續到天亮才結束。
“秋湍瀉石髓”意思是湍急的流水從假山的石縫中噴湧而出。湍（tuān），水流急速；石髓，石鐘乳，引申為假山。黛玉誇這一句好，“別的都要抹倒”，因為意境中能映出月光。
“風葉聚雲根”意思是風吹落的樹葉都在假山腳下堆積起來。雲根，指山腳。因為古人認為雲氣從山石中出來，所以稱山腳為“雲根”。典出晉·張協《雜詩》：“雲根臨八極，雨足灑四溟。”
後兩聯又回到天上的月亮，“寶婺（wù）”，婺女星，二十八星宿之一。銀蟾、靈兔，指月亮中的蟾蜍和玉兔，源自古代神話。傳說蟾吞月，則月虧；吐月，則月圓。廣寒，即廣寒宮，指月宮。傳說唐玄宗於望日遊月中，見一大宮府，榜曰：“廣寒清虛之府”。
犯鬥邀牛女，乘槎訪帝孫。
盈虛輪莫定，晦朔魄空存。
壺漏聲將涸，窗燈焰已昏。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犯鬥邀牛女，乘槎訪帝孫”一聯，用晉代張華《博物志》的故事。傳說天河與大海相通，海上客乘槎遊仙回來後，曾問方士嚴君平。嚴說：“某年月日，客星犯牽牛宿。”一算，正是他到天河的時候。
因兩句意思相同，且用了同一個典故，所以黛玉說“對句不好，合掌”。合掌，是詩病的一種，指對仗中意義相同的現象。
中間兩聯，盈虛，指月亮的圓缺。晦朔，指月初與月末。壺漏，是古代計時器。整體意思是天將亮了，夜又昏了。月缺月圓，年復一年。
最後“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一聯，湘雲出句、黛玉對句，最是全詩的警句，也稱“詩眼”。
這兩句意境優美，宛若天成，意思是：秋夜朦朧，看見了白鶴飛過的身影。月色冷清，埋葬了花朵枯萎的靈魂。其中，“鶴影”指史湘雲，“花魂”指林黛玉，暗含著二人的悲慘命運。只可惜“過於悽清奇譎”。
香篆銷金鼎， 脂冰膩玉盆。
簫增嫠婦泣， 衾倩侍兒溫。
空帳懸文鳳， 閒屏掩彩鴛。
露濃苔更滑， 霜重竹難捫。
猶步縈紆沼， 還登寂歷原。
石奇神鬼搏， 木怪虎狼蹲。
贔屓朝光透， 罘罳曉露屯。
振林千樹鳥， 啼谷一聲猿。
歧熟焉忘徑， 泉知不問源。
鐘鳴櫳翠寺， 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繼， 無愁意豈煩。
芳情只自遣， 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雲倦， 烹茶更細論。
此十三韻為妙玉所續，因其深感湘、黛聯句過於“頹敗悽楚”，認為“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遂邀請二人同至櫳翠庵中，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剛才的聯詩從頭寫了出來，並續了上面的詩句。
詩句有點多，主要解釋幾個關鍵字句：嫠（lí）婦，指寡婦。“石奇神鬼搏， 木怪虎狼蹲”典出宋代蘇軾《石鐘山記》，意思是石頭形狀奇特，好像神鬼在打架；樹木長勢奇怪，彷彿蹲著的野獸。贔屓（bì xì），傳說龍生九子之一，外型似龜，善馱重物，多用以馱負碑礎。這裡指代碑石。罘罳（fú sī），古代設在門外或城角上的網狀建築。這裡泛指垣屏。
妙玉深感聯詩過於悲涼，便從“鐘鳴雞唱、夜盡曉來”入手，試圖用續詩把悲涼的調子“翻轉過來”。然而事與願違，續詩在湘、黛由“匝地管絃繁、觥籌亂綺園”的熱鬧到“更殘樂已諼、壺漏聲將涸”的淒涼的基礎上，又平添了一絲淒厲：嫠婦悲泣、清猿哀啼、露濃苔滑、霜重竹冷……
從全書來看，此時的賈府已不可避免的走向傾頹，或者說是走向衰亡。即使是詩中的繁華與熱鬧，也是故作精神、強顏歡笑。
實際上，聯句緊跟在“抄檢大觀園”之後，宴席之上寶釵、寶琴不在，李紈、鳳姐生病，賈母長嘆、寶玉離席、探春煩惱……黛玉對景感懷、倚欄垂淚，在這“社也散了，詩也不做了”的情況下，只有湘雲一人勸慰，強拉了她來聯句，可終究還是“感淒涼、悲寂寞”。
可以說，“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是《紅樓夢》情節發展、人物性格和矛盾衝突的進一步渲染，它為四大家族的滅亡敲響了警鐘，也是作品主旨的補充與昇華。最終，寒塘渡鶴、冷月葬花，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今日話題：林黛玉、史湘雲、妙玉，你最喜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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