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中秋又到。今天,和朋友們聊一聊,在中國古代詠月的詩詞裡,我最喜歡的是哪幾首。它們未必是寫中秋的,但都是因為月亮而生髮情感。
中國人對月亮格外有感情,民間有月的節日,士大夫以賞月為雅事,古詩詞中充滿月的意象,也許反映了牢固的鄉土情結。對於守在家鄉的人來說,那在宅院上方升落的月亮是天天相見的伴侶,月的陰晴圓缺都會引發無窮的思緒。一旦離家遠行,月依舊而家萬里,就難免睹月思鄉了。
西方人似乎很少想到要賞月,他們忙於生產和旅行,沒有這份閒心情。西方文化崇拜的是太陽,阿波羅,一個積極活動的神。
今天的中國人已經向西方人看齊了,也變得十分忙碌。那麼,在中秋這個節日,不妨回憶一下自家的傳統,想一想和古人相比,我們的心是否太粗糙了,我們的生活是否太沒有詩意了?
我把這幾首詩詞分為三個類別。
1
一、寫思鄉和離愁
李白 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在詠月詩裡,乃至在中國全部古詩詞裡,這首《靜夜思》無疑流傳最廣,真正是婦孺皆知。它配得上這份光榮,不但短小精悍,渾然天成,朗朗上口,而且無論文字,還是表達的情感,都如此樸素、單純又形象,是人人能夠理解的。獨在異鄉,夜晚失眠,思念家鄉,本來是很痛苦的事,卻寫得這樣“靜”,這樣恬淡,這樣有詩意。全詩中只有一個“霜”字,暗示了境遇的冷清,一個“低頭”的動作,透露了內心的沉鬱。
杜甫 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安史之亂,杜甫被叛軍囚禁在長安,望月而思念流落在鄜州的家人。人在長安,卻不寫長安月,只寫鄜州月,因為作者的心完全在鄜州。寫鄜州月,也不寫月亮,只寫想象中睹月思人的妻子和未解離愁的幼小兒女,因為作者的心完全在妻兒身上。亂離之中的思念,自然飽含悽苦的意味。但是,即使不是亂離,你仍會被浸透全詩的親情深深感動。你孤身遠行的時候,你的妻子就是“獨看鄜州月”的閨中,你的孩子就是“未解憶長安”的小兒女,叫人怎麼放心得下。
2
二、寫孤獨和戀情
李白 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我們眼前在上演一個獨幕劇。佈景:花間。道具:一壺酒。人物:獨酌的詩人。無言的主題:孤獨。然後劇情一波三折。第一折: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現在詩人似乎不孤獨了,有了兩個酒友。可是,明月和影子都不解飲,算什麼酒友,孤獨依舊。於是,第二折,詩人起身歌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姑且把明月和影子當舞伴吧。第三折,苦中作樂了一番,詩人醉酒,領悟到只有死後在天上,像明月一樣成為無生命之物,“永結無情遊”,才能擺脫孤獨。
人有兩種孤獨。一種是人世間的孤獨,李白熱愛朋友,他有許多詩是好友聚飲時寫的,這種孤獨好解除。另一種是宇宙間的孤獨,人生短暫而飄忽,沒有根基,這種孤獨是人生的本質因素,唯有死可以把它解除,但同時也把人生解除了。《月下獨酌》寫的是這一種孤獨。
歐陽修 生查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溼春衫袖。
歐陽修是北宋名臣,學富五車,可是,你看他這首小令寫得多麼清新樸素。“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如此美麗清朗的意境,如此自然天成的句子,叫人看了怎麼忘得了,怎麼會不流傳為千古名句。
全詞寫一段失落的戀情,景物依舊,歡愛不再,使人不由得傷心落淚。愛情的滋味最是一言難盡,它無比甜美,帶給人的卻常是無奈、惆悵、苦惱和憂傷。不過,這些痛苦的體驗又何嘗不是愛情的豐厚贈禮,一份首先屬於心靈、然後屬於藝術的寶貴財富,古今中外大詩人的作品就是證明。
3
三、寫宇宙和人生
李白 把酒問月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開頭一句,“青天有月來幾時”,直接向宇宙發問。今天科學已經計算出了月球的年齡,但李白問的不是一個科學問題,而是一個哲學問題。“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這四句是全詩的點睛之筆,點出了發問的緣由。同一輪明月,照了無數代人,無數代人,看到的是同一輪明月,這個對比,格外襯托出了人生的短暫。想一想曾經看到這同一輪明月的古人哪裡去了,現在看到這同一輪明月的自己也很快會不復存在,叫人怎能不感到絕望。所以,把酒問月的結果是,不要再問,不要再想,喝酒吧,在醉中忘記人生的大悲哀。
蘇軾 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絳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在全部宋詞中,這一首《水調歌頭》也許是傳誦最廣、最膾炙人口的。蘇東坡不愧是大文豪,中秋賞月懷人,原是最常見的題材,到了他的筆下,偏能不同凡響,賞月賞得這樣壯思逸飛,懷人懷得這樣胸懷寬廣。上片賞月,他身上玄想的哲人問“明月幾時有”,他身上浪漫的詩人“欲乘風歸去”,而最後的心願卻是平實的“何似在人間”。下片由賞月而懷人,他身上多愁善感的詩人怨月亮“偏向別時圓”,他身上豁達的哲人用“此事古難全”來開導,而最後的心願也是平實的“但願人長久”。蘇東坡是哲人,詩人,但歸根到底是一個真性情的常人,這正是他最可愛的地方。
蘇詞以豪放著稱,但又豈是豪放這個詞概括得了的。他的作品的魅力來自他的人格的魅力,他兼有大氣魄和真性情,這兩種品質統一在同一人身上極為難得,使他筆下流出的文字既雄健又空靈,既豪邁又清曠,不但境大,而且格高。讀他的作品,我們如同登高望遠,真覺得天地寬闊而人生美好。
蘇東坡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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