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梅香
清明回鄉掃墓,得遇回孃家的堂姐梅香,是個意外驚喜。
梅香63歲了,但比一般同齡農婦顯年輕。臉有皺紋,但較細,且膚色白淨;白了些鬢髮,但腦後髮髻還烏亮閃光;眼睛甚至還可說顧盼生輝:顯然她過得身心優裕。
我們起碼二十年不見了,她一點不生分。抓著我手妹妹長妹妹短噓寒問暖地親熱,就像昨天前天才見過般自然。她嘴裡土話鄉音,格外好聽。
梅香之幸福,超我預期。
梅香跟我是隔了血緣的,隔多遠我不知道,不知出五服沒。說起來我跟她並沒什麼感情。血緣既遠,平素大人間人情往來少;她比我大兩三歲,不知上過學沒,我沒有和她同路上學記憶。
對她沒感情,卻一直惦記。年紀越大想起越多。我一直不大確信母親對她生活狀態的描述,很希望有機會親見。
梅香是那種天生的小大人。大概是家中大姐的緣故,她從小懂事識禮,處事周到。她是眾多堂兄姐中唯一沒叫過我小名一直“妹妹”到現在的人。
梅香爹媽育五女一男,六姐弟之間,間距最大也才兩歲多,兩個大人掙工分,供不起讀書。獨子老四之前的三女,沒一個唸完小學。梅香先帶弟妹後掙工分,可能就沒進過學校。
即便以今天審美,梅香也是個好看姑娘。秀眉長眼,單眼皮下的眸子,顧盼間很像村西水庫的春天;鵝蛋臉,五官不十分出眾,但笑起來特好看;個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管扛鋤走路還是擔柴下山,都不像一般村姑那樣硬杵杵的,梅香是柔軟曲折的。
那時姑娘們議論,覺得梅香有點“妖”。長大學到 “嫵媚”“婀娜”這些詞,我就聯想到梅香。再後來知道,“妖”可以是個褒義詞,那叫女人味。
也許因為這個味,十五六歲時的梅香,是出過驚天大事的。
記得我剛上初中。一天晚上聽父親母親嘀嘀噥噥,好像說梅香失蹤了。好些天不出工,她爹媽支支吾吾說不清去向。再過些時,上學路上小夥伴們傳言:梅香爹媽把她賣給一個河南人了。
幾個月後,梅香回來了,公家派人去帶回的。
梅香是跟一個河南伢子到他老家去了。那年輕人到我們村邊礦上挖礦,租住梅香家。母親說,那個男伢子長得蠻體面,和梅香蠻般配的,梅香爹媽也同意,她就去他老家“察家”去了。“他們男情女願處物件,怎麼是賣姑娘呢?公社那是瞎整人。”
我跟著幾個堂姐去看梅香。讓我驚訝的是,梅香沒一點羞臊色。她落落大方講她在河南婆家受到的禮遇,鋪展一條果綠玫紅格方頭巾一塊藍碎花的確良衣料給我們看,甚至有點炫耀之色。我們的嘖嘖驚羨顯然讓她很開心。
那是我第一回看到那麼好看的圍巾,一直記得。回家路上我有點鄙視梅香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但心裡對那漂亮頭巾很羨慕,被一個男孩喜歡什麼滋味,也有點嚮往。
梅香正常出工,大家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不想不久梅香的頭巾衣料,被集中展覽批判。我們停課半天,列隊去觀展受教育。那條漂亮頭巾和糞筐魚簍等各類違規產物一起排在長條桌上,介紹文字寫著:XX大隊三小隊XXX賣女兒所得。
展覽結束後某日,梅香父親又掛牌與其他違規農民一起遊示儆眾,牌上寫著:賣女牟利xxx。脖頸上纏著圍巾和花布。
之後梅香喝農藥絕世未遂,送醫灌腸得救。
河南青年從此沒再來,梅香也安心在家出工。
第二年夏天,某晚礦裡放露天電影。放映中間,礦工巡邏隊不知怎麼巡到我們稻田,抓到一對男女,鬧鬨一時。很久後我才知道,那晚被抓的是梅香和我們隊四十幾歲的會計。會計女兒比梅香還大幾歲。
這事之後,族裡長輩開始為梅香歸宿擔心起來,怕她嫁不出去。1977年以後,越來越多外鄉人到我們村挖礦,其中一個寬肩高個兒的男青年看上了梅香,三番兩次求我母親幫忙說媒,一來二去就成了。
母親說,當時村裡好些人到男伢面前糟否梅香,叫他不要鬼迷心竅,但他到底就是迷了心竅。
梅香兩個兒子都四十多了,一個做花木生意,一個開油坊,日子都很紅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