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賓《伏爾加河縴夫》1870-1873
在文革“大串聯”期間,十四歲的我也隨著潮流加入了那免費旅遊的行列。我們乘坐了三天四夜的火車來到重慶,我被那獨特風格的山城吸引了。尤其是朝天門碼頭的繁榮景象讓我過足了觀看各種船隻的癮,腦海裡反覆湧現出“門泊東吳萬里船”的詩情畫意。
重慶的美景早已家喻戶曉,這裡就不再重複,今天要說的是那江河上千百年未變的苦難行當――拉縴。在去重慶之前我就聽過聶耳先生的《大路歌》,知道作者創作的靈感是來自對縴夫的觀察和同情,於是,我這個充滿了革命激情的紅衛兵當然也要去體驗一下縴夫的勞動感受,見證國歌作者當年的無產階級感情。
一天早上,我和一個同學沿著嘉陵江溯流而上,去尋找印象中的縴夫。我們走了很久,岸上已經看不到行人了,太陽昇得很高,我們就坐在江邊的大石頭上,脫掉鞋子把腳放進涼爽的江水裡,看著眼前漂過的片片白帆和木排。那時的機械船舶很少,幾乎都是人力和風力作為船的動力,只有少數的遊輪才有機械引擎。
忽然一陣號子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感慨,尋聲望去,一隊縴夫正從右側的下游方向朝我們走來,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我要尋找的縴夫。他們低著頭吃力地拉著一根繩索,牽引著江中心的一艘大貨船逆水而上,為首的漢子低聲領唱一句,後面十幾個人齊聲附和著,隊伍艱難緩慢地走了過來。我們趕忙站起身來給他們讓路,並且跟著他們前行。這群人都是三十開外的漢子,為首的年紀要大一些。他們中只有幾個人穿著短褲,而大多數人都是全裸!他們把破舊的衣服搭在纜繩上,為的是不被纜繩磨破。
我興奮地跑到為首的大伯那裡,說我們紅衛兵是來學習勞動人民,培養勞動人民感情的,請求讓我們體驗一下拉縴的感覺。大伯只是低著頭斜視了我一眼:“你到後面找一個套子拉吧。”我和同學二人高興地跑到釺繩的中間,對旁邊的叔叔說:“前面的大伯同意我們來拉縴。”叔叔也顧不得理會我們,仍然哼著號子前行。
我學著他們的樣子,把繩套掛在右肩膀上使勁地拉。這時我才發現那不是我們在學校裡拔河用的繩子,而是用竹皮編制的纜繩,估計是為了防止水的浸泡而增加繩子的重量,還能防止繩子被水腐蝕。我的個子矮,套上繩索後雙腳就蹬不住地面了,別說是幫他們拉縴,反而要增加他們的負擔――他們還要拉著我走!我學著叔叔們拾起河灘上的兩塊長形卵石握在手中,用卵石插在河灘的石縫中向後扒,這是真正的四肢並用。很快,我稚嫩的肩膀就被竹皮磨破了,但是想著自己是來受鍛鍊的,人家縴夫整年整日都是以此為生,我才幾分鐘就受不了啦?這是我磨練意志體驗生活的難得機會。想到這裡,我一邊拉縴一邊開始觀察前面和旁邊的叔叔們。
他們面板黝黑,汗水在陽光下使他們的胴體閃著古銅色的光芒,就像廟宇裡的鐵羅漢健壯而威嚴。寬寬的肩膀被竹繩勒進去,竹繩的旁邊肌肉隆起,那輪廓鮮明的骨骼上覆蓋著凸起的肌肉群,從小腿到大腿,直至臀部的肌肉隨著步伐的移動,肌肉也交替著緊張和鬆弛。這是典型的男子美,既陽剛又健碩,應該是羅丹和拉菲爾最理想的人體模特。
寬闊的江面上波光粼粼,烈日下只有我們這支孤獨的隊伍低頭前行,無論你如何發力都不會感到前進的速度會有明顯的增加,顯然那艘貨船是沉重的,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只有融入到集體的隊伍中步調一致齊心協力才能匯聚成巨大的力量。我學著叔叔們的樣子,用力地蹬著河灘上的卵石,雙手握住卵石往後扒,從喉嚨裡發出有節奏的吼聲,體驗著勞動者活命的艱難。漸漸地,我們實在熬不住了,半途告別了縴夫隊伍。我們揉著疼痛的肩膀,搖動著酸楚的腰,目送著那支隊伍慢慢地遠去,身後那長長的竹皮纜繩拖著沉重的大船逆江而上。
後來我在美術館見過俄羅斯著名畫家列賓的《伏爾加河縴夫》油畫。畫中的縴夫都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窮人,他們當中有為沙皇戰鬥過計程車兵,也有稚嫩的少年,他們為了活命忍受著痛苦和屈辱。那個領頭的老人顯然是看慣了人世間的不平等,用沉默和堅強承受著人生的苦難。畫面上一根繩索栓住了十一個鮮活的軀體,畫家細膩地描繪出他們各自不同的經歷和對生活的不同態度。我的心在劇烈地顫抖,眼淚止不住地湧出來。多麼熟悉的場面啊!畫中的那個少年好像就是我,那繩索也曾經套著我的肩膀,我們也是十幾個人的行列,也有一個領頭的伯伯,我也曾經學作牲口四肢並用地爬行在河灘上。只不過我是臨時體驗一下感受而已,而那些男人就是這樣終日爬行著養家餬口,連遮羞布都捨不得用,幹活時還要脫下來掛在纜繩上。
如今,人類的工作仍然有些行業不得已還要保留原始的勞作方式。去年,我的一個出版社記者居然在長江的烏山峽谷中拍攝到了一群裸體的縴夫,其中還有一位赤裸著上身的女性縴夫。看著他那幅活生生的畫面,我的心緒又飛到了濤濤的嘉陵江邊。那些大伯大叔們,你們晚年的生活過得好嗎?常年的爬行勞作腰錐是否疼痛?你們的後代還會子承父業嗎?祝願你們健康長壽,晚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