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村學是農村為文化傳承普遍設立的教育機構。過去稱村塾或私塾,一般規模很小,幾乎大小村莊都有,而且多是設在廟宇裡,或大姓家族的祠堂裡,也稱書坊。
我們翟家莊(俗名“打磨子”)雖不大,但在村西頭的關帝廟裡也有書坊。後來,稱學堂或學校。聽說,我二伯(排行馬六)馬俊才,就當過村學管理員。
從我記事起,就聽父兄們說,多年來,學堂裡就一位鄰村馬莊的高老師(字醒五),教著二十多個學生,一茬接一茬,連續不斷,村裡不少有出息的文化人,都是從這裡走出去的。
我村最早的革命者、早期共產黨員翟鴻慕(化名穆鴻奎),就是先從村學受過啟蒙教育,後轉入鄰村晴照寺小學,1921年考入濟南一中的。1923年去蘇聯哈薩琳做礦工,接受了馬列主義教育。1925年回國加入中國共產黨,1926年就在我村建立了黨支部(淄博地區早期黨支部之一),並任書記。
可惜!1929年3月,翟鴻慕奉山東省委密令去濟南鋤奸,卻被叛徒出賣而被國民黨逮捕,同年8月3日,就在濟南南圩門外英勇就義了。
還有他的親叔叔翟印全(排行翟九)、堂弟翟鴻寶(字玉山)、翟鴻友(字子嘉),也都是高老師的學生。翟印全,1938年任膠濟抗日大隊主任,被日本人逮捕,壯烈犧牲。叔侄二人成為我村有名的“一門三虎(絕戶)兩烈士”。翟鴻寶,後來當過膠濟鐵路一個小車站的站長,並做了高老師的乘龍快婿。
常言道,“嚴師出高徒”。翟鴻寶當學生時,既是大學長,也沒少挨高老師的戒尺。還有翟鴻友,高老師讓他背書最多,也挨板子最多,但琴棋書畫皆通,高老師就看中了這個好苗子,待自己年老告退時,就推薦翟子嘉做了自己的繼任先生。
待到翟子嘉當村學老師時,我就上學了。不過,攤上了戰亂動盪的抗日戰爭時期,學校時聚時散,三住兩歇;學習知識是蜻蜓點水,沒有留下多少印象,倒是一些逸事卻記憶深刻。
翟老師的二胡拉得好。幾個幹鐵路的老同學——馬長富、馬德恭、楊慶芳、王繼忠等,一休班就來找翟老師吹拉彈唱。所以,在我幼小的心靈裡,就留下了“楊延輝,坐貢院”、“一馬離了西涼界”、“蘇三離了洪洞縣”等,永遠抹不掉的印象。
翟老師,也有一定的書畫功底,常招來一些愛好者,前來切磋展示。當時有一位特殊的常客,是昌城官宅的破落遺少,人稱鄒少虎。他隔三差五地來展示他的書畫技藝,其真實目的,卻是來蹭飯吃(那時興學生輪流管先生飯)。
此人一到,學生們就圍住老師辦公室的門口,看他寫字畫畫。他的動作形態怪異。他寫字畫畫,不坐也不站,而是跳到椅子上猴坐(蹲)著,而且寫畫幾筆,就跳下椅子,跑出四五步,招人抻起宣紙,他瞅上半天,然後再跳回椅子上,再寫畫幾筆-----如此反覆幾次,就完成一幅字畫。雖不是一氣哈成,但總是渾然一體,引來行家的稱道喝彩。我們也跟著鼓掌。
此人家世形象,是周邊鄰村出了名的。聽說,他小時候,鄒氏官宅雖已敗落,但家底還算殷實,他那紈絝子弟習氣不蛻。到他成婚年齡,他的岳父家意見分歧。多數人擔心,女兒嫁給他,要受窮一輩子;唯獨他的老岳丈堅信:“這樣的主,砸砸門掛鼻,也能吃一輩子!”
我所見到的鄒少虎,不過三四十歲。看他那瓜皮小帽、油漬破長衫、嘴上總粘著半截粉紙菸蒂的形象,儼然是現實版的“孔乙己”;其作為已淪為靠蹭先生飯吃的文化乞丐了。
不過,現在想來,從其當年的《鍾馗》畫像和《大江東去》的橫幅來看,又不是一個完全沒有思想的人。
那時,學校又新來了一位音樂老師,叫黃獻一,是翟老師的替頭堂姐(堂姐去世,堂姐夫後續的),是城裡來的一位小知識女性。雖一隻眼睛有缺陷,但會彈風琴,嗓音也好。她彈奏著當時流行的“我家有過胖娃娃”的曲調,教我們唱“蘇武留胡,節不辱”的歌詞(《蘇武牧羊》),並告誡我們“不要到外面唱”。惟恐日偽爪牙發現,惹來禍患。
到了日本投降前夕,學校倒又“紅火”了一陣。主要是鬼子推行綏靖政策,把鐵路沿線的村莊定為“護路村”(我村離張博鐵路不過二百米),利用假象,苟延殘喘。
我們村,也將計就計,請出早年的私塾先生,又闖過關東去過蘇聯的翟踐安(翟鴻慕的二叔,排行翟八)任校長,擴充人馬,招收鄰村學生,又聘請了我二哥馬立誠任國語教員。因為二哥14歲時,在鄰村良鄉莊,我姥姥家唸私塾時,曾替生病的先生(孟憲行)代過幾個月的課。傳到村裡,受到普遍讚揚。此時17歲的二哥便受到翟踐安先生的賞識,而且,後來又“倒提媒”做了翟八的二女婿。
二哥私塾底子厚實,教國語特別注重古詩文,而且要求非常嚴格。有一次,讓我連續背誦唐代詩人白居易的《慈烏夜啼》《燕詩示劉叟》《母別子》三首詩。我背得磕磕絆絆,二哥便毫不含糊地打了我三戒尺!隨即手掌就腫了起來。
放學回家,我怕母親看見,就把手藏在棉襖袖筒裡。吃飯時,伸手拿筷子,母親還是看出來了,便拉起我腫得像氣蛤蟆似的手掌,心痛地朝二哥吼:“咋能沒輕沒重!又偏打他的右手,怎麼吃飯寫字啊!”不過,從此我牢牢記住了白居易的那三首詩。
村學的“紅火”,只是曇花一現。隨著日寇投降,國共拉鋸戰開始,學校又時開時散。日後,曾以“識字班”代之。我就曾教過村裡的姐妹們。
家鄉徹底解放了,村學改為公辦,學校才穩定下來。我也就離開了村學,外出上學,對村學就不太注意了。
公辦學校,有了公辦教師,也有民辦教師。我的堂妹馬素雲就幹了一輩子民辦教師。後來隨著村學撤併到鎮上,根據政策,才轉為公辦教師到退休,村學也就不存在了。
2022年1月13日
作者簡介:馬汀,生於1933年10月,淄博市張店區人。畢業於山東師範學院(今山師大)中文系。從1960年起先後在淄博六中、十一中任語文教師。淄博市首批獲得中學高階教師職稱的教師。先後發表教學論文、散文、詩歌等200餘篇,個人先後出版散文集《雜記與漫談》《打磨子軼事》《農民楊玉寬》《晚霞集》《牽手集》《冬天裡的收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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