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11月28日,已經在獄中關押改造了11年的沈醉,用顫抖的雙手接過他的特赦通知書,單薄但沉甸甸的特赦書落款處,蓋著一枚帶有國徽的最高人民法院的鮮紅印章。
這個曾經殺人不眨眼的軍統魔頭說:“特赦,並不意味著我思想改造的結束,而應該是進一步自我改造,進一步認罪服罪,為祖國、為人民做貢獻的開端。”
走出監獄之後,曾經的軍統魔頭、“功德林學員”沈醉過著怎樣的人生?他唯一留在大陸的女兒又是怎樣與父親重逢的?
1960年11月28日 星期一 晴 (重作新人日)
這是我畢生難忘的一個紀念日,今天我得到特赦了!我已不再是戰犯,而成了新中國最值得驕傲的人民!
——《沈醉日記》
第二批特赦名單出來之前,沈醉一直覺得特赦於自己而言,實在是鏡花水月,他從前是幹特務工作的,不少革命者悲壯地倒在他的手下。
有一次去重慶,革命烈士的家屬抓住他生要人死要屍的場景歷歷在目,要他們原諒自己、給自己重新做人的機會,實在是太艱難了。
那天下午,當沈醉走出監獄門時心中仍有不真實之感,“真要離開監獄了,我不免對這裡有些留戀。
……此時,我深刻地認識到,這11年的改造教育,對我來說,並不是壞事,而是好事。
這11年中,我的立場、觀點、思想、情感得到了根本的改變,真正認識了自己的罪惡,體會到了共產黨的寬闊胸懷,氣魄偉大!倘若1949年就將我釋放的話,我還不知要犯多麼嚴重的錯誤呢。”
走出監獄時的沈醉已經不再是年少得志的意氣風發,心裡揹著沉重的包袱,他是兩批特赦犯中唯一的特務機關頭目,而人民對特務的仇恨則是深入骨髓的。
他很是擔心自己不管走到哪裡都會受到人民群眾的歧視,沒有辦法開展新生活,但即便如此,他也覺得自己該認,畢竟曾經有無數鮮血流淌在他罪惡的手上。
沒想到的是,他們這批特赦犯不僅得到了每月60元的待遇,還可以參觀博物館、學習知識、聽戲聚餐。
特赦後的第一個春節,統戰部邀請他們去聚餐,總理接見沈醉時,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共產黨員只有階級仇恨和民族仇恨,從來不計較個人仇恨,處處是從黨和人民的利益出發。特赦你們,也是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所以希望你們今後一定要做一些對人民有益的事情。”
沈醉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對人民有益的事,於是向總理求教,總理希望他把從前軍統的內幕如實揭露出來,給後人起到反面教育的作用,告別時,握著他的手說:“我等著看你寫的東西。”
自那天起,沈醉決心用後半生去書寫他前半生所經歷、所經受過的歷史事件,將那些罪惡、陰暗一一寫下來,而且一定要寫好,因為這是總理交代的任務。
1962年5月19日,沈醉在日記中寫:“從今天起,我已成了國家的幹部。今後如何全心全力地為祖國和人民服務,如何把自己的一切貢獻出來,這是我下半生所唯一要重視執行時刻不可忘記的大事。”
這一天,沈醉被聘為全國政協文史委員會專員,一月有一百元的工資,並能在北京安家落戶。
沈醉更沒有想到的是,1980年他參與雲南起義的全部檔案被清理出來後,經國家有關部門甄別,沈醉被定義為起義將領,1981年被特邀為全國政協委員,一個國民黨的特務頭目,會有一天在新中國享副部級待遇。
1月7日 星期六 晴 (陰曆11月21日雪雪40生辰)
今天決定把寫給雪的信寄了出去,如果她已改嫁,那麼這封信可以使她安安心心地生活在新的丈夫身邊。不必再提心吊膽了。
我愛她是不問什麼時候和在什麼情況下,雖然她已棄我,我將永不變初衷。
我在信中還提到過去病中所寫的詩兩句“死若有靈長護汝,生無一刻不思家。”我是至死仍會愛護她的。
想到她過去對我實在太好了,我只有感激,決不會因為她的變化而有所不同。一個人的愛情既然給了別人,是不應當再收回的。
——《沈醉日記》
1938年,沈醉與學生粟燕萍結婚,婚後恩愛備至,1949年,眼看朱樓將塌,大批國民黨官員將領紛紛攜妻帶雛逃往香港。
沈醉奉毛人鳳之命不得不“堅守”雲南,越來越多的人將老婆孩子以及家中的金銀財寶運到香港、臺灣甚至海外去。
早明白大勢將盡的沈醉終於按捺不住,讓妻子粟燕萍帶著六個未成年子女和老母到香港暫避,以防毛人鳳將自己的家眷襲到臺灣當人質。
因知妻子粟燕萍嬌弱任性,疼愛妻兒的沈醉千辛萬苦搞來五張機票送給朋友,請他到香港後多多照顧自己的妻兒。
要知道那個年月,別說機票,就連一張船票也得像電影《太平輪》中那樣犧牲自己去瘋搶。
令沈醉沒想到的是,世事艱難,人情如紙薄,拿著沈醉所給的機票飛來香港的朋友下了飛機,就自顧自領著家人走了,扔下粟燕萍一個嬌弱的女子及一家老小在香港這座紛繁複雜的都市中輾轉飄零。
粟燕萍一個弱女子帶著一家八口到香港這五光十色的大都市後,不久便與沈醉聯絡中斷,一直以來被丈夫嬌慣得不知天高地厚的粟燕萍慌了神。
既不通語言,也無一技之長,年邁的婆婆和幼小的子女都需要她去照管,起先還能和幾個太太打牌吃茶,後來帶過去的錢不到一年就被人連偷帶騙弄走一大半。
有一次實在沒錢,她拿著一枚鑽石戒指去求沈醉交往了20年的好友,結果好友夫妻閉門不見。
一個個打擊接踵而來,先是不見丈夫的訊息,帶去的錢也沒有了,不少輕浮浪蕩的追求者,以及到處求人的屈辱。
粟燕萍實在沒辦法,本就柔弱的她失去了決斷的能力,一個個將令她遺恨終生的後果追隨著她的每一個決定。
離開沈醉幾個月後,她先是將沈母送到臺灣沈家大哥處,而後又送弟弟和大女兒、小女兒送回大陸,她不懂得什麼什麼戰爭、政治,以為丈夫外遇了拋妻棄子,想讓弟弟把去打探一下丈夫的訊息。
沈美娟有些憤憤地寫過自己的母親:“他的前妻被他嬌寵得完全喪失了獨立生活的能力,一旦離開他,便手足無措,不得不在依附另一個男人。”
得到弟弟從大陸傳來的沈醉“死訊”後,粟燕萍與一位舊國民黨團長結了婚生了孩子,在臺灣的毛人鳳和沈家大哥得知後,將沈醉的幾個孩子都接到臺灣去。粟燕萍也只能聽之任之。
婆婆1953年就在臺灣去世了,送到臺灣區的三個女兒飽受監視和寄人籬下之苦,兒子混跡街頭當無家可歸的混混,送回大陸的弟弟被捕,大女兒在病餓交加中慘死,小女兒沈美娟也頗受到虐待。
而粟燕萍自己,則慘遭後夫家暴,“無論對方如何打她罵她,甚至扯著她的雙腿,在地上倒拖著,她也沒有勇氣離開對方,去獨闖天下。”
她與沈醉在一起時,沈醉不僅不讓她受一點委屈,還護著她的弟妹,就是她事情做得不對,都不當著外人說她一句不好。
1962年7月15日,星期日,晴(孩子來京)
孩子來了!孩子來了!她來得那麼突然,使我更為高興。……我恨不得當著許多人把她抱在懷中,但孩子大了,畢竟不方便,只好帶她下來。……有孩子在身邊,日子特別過得快,愉快的生活開始了!我為我自己而慶幸。
——《沈醉日記》
離開雲南的時候,沈美娟還沒有四歲,跟著母親在香港等待父親沈醉。
沈美娟說:“在我半個世紀的人生旅途上,父親‘死’過三次。他的每一次‘死’都無形把我的生活和命運重新作一番‘安排’。”
跟著舅舅從香港回到大陸後,沈美娟和大姐被放在湖南老家伯外公伯外婆家寄養。
本就有智力障礙的大姐因無人照拂在飢寒交迫中病餓而死,舅舅被當成潛伏特務被槍斃,父親被“鎮壓”的訊息也傳來,一夜之間,她從沈處長家的千金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伯外公本是日本留學生,從前也受過沈醉恩惠,但他們老兩口的日子也不好過,一個在菸廠當工人,一個帶著沈美娟在家糊紙盒。
直到特赦戰犯的名單在《人民日報》公佈後,一家人才知道沈醉沒死。
那時,沈美娟對“沈醉”這個名字很陌生,對於他“死而復活”的訊息也沒有什麼激動的表現,包括在北京見到了那個黑黑瘦瘦的父親沈醉時,她對首都北京的好奇遠遠大於這個沒有情感的父親。
沈醉成為文化專員後,沈美娟被特批到北京六中唸書,唯一在大陸的父女倆終於團聚在一起。
沈醉又當爹又當媽,給沈美娟做飯打掃,還得忍痛寫信到香港去調解緊張的母女關係。
粟燕萍不肯回來致使女兒對她很是失望,痛失愛妻的沈醉只能和女兒相依為命,女兒也說要像個男孩一樣陪伴父親終生。
沈醉身體不好,即便心中依然放不下粟燕萍,但在女兒的撮合下,他還是與護士杜雪潔結婚了。
“1965年8月,我剛剛高考結束,家父便跟她結了婚。說來也怪,他倆未結婚之前,我盼著他倆快點結婚。
但她正式成了我的繼母后,我的心裡卻很不是滋味。特別是他們新婚之夜,客人連哄帶勸地要我叫她一聲‘媽’時,我卻想放聲大哭一場。
我礙於客人的面子,雖然叫了她一聲‘媽’,但叫完我跑到院子裡,獨自垂淚,心想我自己的親媽還活著,為什麼卻要叫別的女人做‘媽’?
當時我真是很想自己的母親,又恨自己的母親。”
在與寡言冷漠的繼母杜雪潔彆扭地相處一段時間後,沈美娟實在難以釋懷。
恰逢寧夏建設兵團來北京招收知青,於是她揹著父親沈醉報了名,很快就得到批准,去往寧夏。
沈醉看著興高采烈的女兒震驚到說不出話來,很久才老淚縱橫地說:“天啊!為什麼我唯一的女兒都不能留在身邊?”
不過沈美娟還是高高興興地走了,她在兵團的一個連裡當文化教員,起先那三年雖然艱苦但渾身充滿幹勁。
她想要“替父還債”,直到沈醉再次被捕後,音信全無,她與繼母束手無策。
於是萬念俱灰地回到兵團,嫁給了當地一個忠厚老實的工人,除了他,也沒有人敢娶沈醉的女兒。
就在沈美娟結婚生子一年後,沈醉恢復了起義將領的名義,沈美娟因此帶著丈夫和兩個兒子回到北京生活。
她在大西北待了14年,心中始終有個文學夢,於是回北京後,她一邊工作,一邊在北京廣播電視大學中文專業學習,同時還幫助父親沈醉撰寫回憶錄,從此走上了職業作家的道路。
1981年,沈美娟陪同沈醉去香港探親,他們見到了闊別多年的粟燕萍,當年她還是唇紅齒白的少婦,如今已眼含愁怨,白髮蒼蒼。
不少親友勸父女二人不要再回大陸,沈醉嚴詞拒絕,沈美娟也說:“我雖然愛自己親生的母親;我雖然不願再離開媽媽,但我更不願離開我三十多年來紮根、成長的土地。
在祖國的大地上,有我的理想和信念,有我的幸福和希望。這一切都是金錢和物質享受所不能替代的。”
一個軍統特務有一天能成為一名忠心的愛國人士,並不是坐十多年牢坐出來的,而是新中國的寬宏包容以及幾十年的發展鉅變,讓一個失去人性的人恢復了對真善美的追求。
沈醉一生真正的傳奇不在於其人生經歷有多麼跌宕,而是讓後人看到,人在陽光之下是可以有再活一次的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