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的深冬,古城紹興的一戶佔地頗廣的宅邸中,一個身穿長衫,身形清瘦,嘴上留著兩撇鬍子的男子,正在同一個頭戴氈帽,面色灰黃,瑟縮著身子的中年男人交談,兩人似乎是久別重逢。
身穿長衫的男子就是魯迅先生,而另一個就是魯迅的童年玩伴閏土,魯迅相隔20年再次見到閏土非常高興,他叫出了童年的稱呼:閏土哥,而他聽到的回應卻是一聲“老爺”。
1919年魯迅已經在教育部任職7年了,距離離開紹興老家也已經過去了20餘年。
在這20餘年中他曾到過國內國外的很多地方,但卻獨獨沒有回去過紹興城中的百草園。
這年深冬魯迅為了安頓母親,也為了處理家中不多的財產,終於踏上了返回闊別20餘年,相隔兩千多里的故鄉的路程。
但此時的故鄉早已經不是魯迅記憶中的模樣。
在魯迅先生的筆下曾這樣描述這次返鄉。
“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地響,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
母親家中熱鬧的社戲、紹興酒館的茴香豆都已經不復蹤跡,就連家中世代居住的百草園也隨著族中親友的分離而被變賣了,魯迅記憶中美好熱鬧,一草一木都有著無窮趣味的故鄉也不復存在。
但是若說在這樣的故鄉中還有誰能夠讓他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童年熟悉的記憶,那就只剩下一個閏土了。
閏土和魯迅本是兩條毫不相干的平行線。
魯迅出身當地計程車紳大族,自幼就居住在百草園中,雖然衣食無憂,但也被四周的高牆所束縛,難以見到外面廣闊的世界。
而閏土則是魯迅家中每到“忙月”就會來幫工的長工的兒子,在閏土的世界裡沒有百草園也沒有魯迅最喜歡看的《山海經》,但他的世界裡有著廣闊的天地,西瓜地裡的猹、海邊五色的貝殼和雪地裡各式的鳥。
這樣兩條平行線上的閏土和魯迅代表著中國傳統鄉村社會中兩個不同的階層。
魯迅代表著掌握文化知識佔據主導地位的鄉紳階層,而閏土則代表著以出賣勞力為生的處在社會底層的農民。
但就是這樣兩條平行線竟也有了相交的時候。魯迅的家族周家在紹興當地也算得上是一個大家族,因此格外注重祭祀,每過三十年族中的每一家都要輪到一次大的祭祀。
就是這次祭祀成為了閏土和魯迅的相交點。
因為祭祀場面盛大缺少人手,因此在魯迅家做工的閏土父親主動提出讓自己的兒子閏土來幫忙看守祭祀用具,而魯迅的父親答應了這個請求。
民國時期的祭祀活動
終日被四面高牆圍繞的魯迅得知閏土要到了的訊息,內心十分地激動,童年時期的他總是喜歡熱鬧新奇的東西。即將到來的閏土給魯迅波瀾不興的生活帶來了全新的活力和生機。
於是魯迅便開始日夜期盼著閏土的到來,在從母親口中得知閏土已經到了的訊息後,魯迅的內心充滿著雀躍,他飛奔著來到廚房,終於看到了日夜期盼的閏土。
這個少年生著張紫色的圓臉,戴著一頂氈帽,脖子上掛著一個銀項圈,是一個深受父親寵愛的孩子,閏土第一次進城來到大家族中,難免十分害羞,但他卻獨獨不怕魯迅,兩個少年一見如故。
民國時期的兒童
魯迅在和閏土的相處中逐漸發現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他見到了一個見多識廣的小英雄一般的閏土,得知了雪地裡原來可以捕鳥,知道了西瓜在被放在水果店售賣之前的危險經歷。
戴著銀項圈的閏土在月夜中刺向身形敏捷的猹的畫面從此一直深深地印在了魯迅的腦海中。而閏土來到城裡後也見到了許多在家中不曾見到的東西,兩條平行線的交匯為兩個人都帶來了不同以往的見識。
在一整個正月裡兩個少年人的友誼逐漸加深,魯迅和閏土相處的每一天都充滿愉悅,他盼望著下雪,也盼望著外面更大的世界,但他卻被四面高牆緊緊籠罩,只能在閏土的口中浮光掠影地瞭解一些片段。
但這足以讓當時的魯迅開心而滿足,在舊時沉悶的生活中魯迅有了一個能讓他暫時遠離無趣的世界,但是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相交的平行線終歸是平行線,總要回到各自的軌道上去。
正月過完了,周家的忙月也過去了,閏土就要隨著父親回到家中去了,而剛剛見到不同世界的魯迅對閏土極為不捨,離別的酸澀充滿著他的胸膛,讓他忍不住放聲大哭。
而閏土也不捨得魯迅,他給魯迅帶來了一個新世界,而魯迅同樣為他展現了與鄉下截然不同的生活,這一切都使得二人的感情更加深厚,他躲在廚房不肯出來,但還是被父親帶回了家。
與閏土的分離讓魯迅十分痛苦,他真切地思念著自己最好的玩伴,在收到閏土託父親寄來的禮物時,他又驚又喜,裡面美麗的鳥毛和五彩的貝殼都讓他愛不釋手,彷彿觸控到了閏土所描述的那個世界。
閏土的離開也帶走了魯迅無憂無慮的童年,在這次離別不久之後魯迅的父親就病倒了,祖父也因事下獄,魯迅再不是百草園中不諳世事的小少爺了。
隨之而來的整日為了父親的病而變賣家產的生活,此時的魯迅每天往返於當鋪和藥鋪之間,困頓的生活讓魯迅無暇他顧。他每日為父親的病擔心著,又要顧及學業,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閏土了。
父親去世後魯迅一夜之間成長了起來,儘管心中充滿著無奈和對舊社會的不滿,但此時他卻並沒有尋找到方向,只是一心想著學習精湛的醫術來救助像父親一樣重病纏身的人,因此不久後他便前往了日本。
在魯迅踏上異國的土地,見到了更大更新奇的世界時,閏土的生活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周家家道中落時,閏土的父親也患了重病,不久就離開了人世,留下閏土擔負起家庭的重擔。
在魯迅筆下吃人的社會中辛苦謀生的閏土自然再也沒有了曾經快樂的生活,他紫色的圓臉快速地變得灰黃凹陷,炯炯有神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層渾濁,手掌也變得粗糙,就像他的父親一樣。
這樣的閏土逐漸遠離了魯迅記憶中的形象,他成了千百年來的封建社會中一代又一代的底層農民,不斷地重複著先輩們的生活,按部就班地承受著無盡的苦難。
而魯迅也在繼續著自己的人生,從日本畢業回國後,魯迅親眼目睹了殘酷的社會,他痛苦著,無奈著,他明白學醫救不了中國人,於是毅然棄醫從文,以筆為刃狠狠地扎進了舊時代的痛處。
這時的魯迅早已經脫離了故鄉紹興的生活,他在遠離故鄉兩千餘里的異地有了新的人生,再不像童年時那樣被困在四面的高牆中,他接觸了新的理想,成為了新時代的火炬。
而這時的閏土卻成為了被困住的人,但困住他的不是四面的高牆,而是貧苦的生活,連年的動盪和世事的變化,讓底層的民眾不堪重負,家中五個年幼的孩子又讓他焦頭爛額,他再也走不出這個世界了。
這樣的兩個人似乎再也不會有什麼交集,但是命運還是給他們製造了一次機會,讓兩條平行線再次相交,在魯迅再次回到故鄉後終於從母親口中再次得知了閏土的訊息。
在聽到母親說閏土也記掛著自己,經常打聽自己的訊息並且不久就要到來時,魯迅心中在見到荒蕪的故鄉後又一次地興奮起來,他的眼前又浮現出了記憶中鮮活的故鄉。
魯迅趕忙對母親說:“那好極,他怎樣了?”
母親卻說:“他的境況十分不如意”。
但此時的魯迅卻還沉浸在即將見到童年玩伴的快樂中,並沒有細想母親口中的閏土不如意的生活會給他帶來怎樣的變化,直到魯迅再一次見到閏土。
記憶中的小英雄已經成為了一個平凡的大人了,他不再神采奕奕,也不再活潑健壯。
魯迅心中有千言萬語此刻卻像被堵住一樣說不出來了,在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了兩人之間隔著一道無形卻堅固的牆。
魯迅想像曾經一樣叫一聲“閏土哥”得到了卻是閏土的一句“老爺”,這一刻魯迅的內心充滿了痛苦,他知道他和閏土再不是曾經肆意玩笑的夥伴了,而記憶中的故鄉也終於徹底地消逝了。
此後魯迅再也不曾回過故鄉,他成了新文化運動的一面旗幟,他的一篇篇文章喚起了國人的覺醒,他把思想融合成了刺向舊時代的利劍,他的名字傳遍了山南海北。
而閏土在與魯迅再次分別後依然繼續著他曾經的生活,在年復一年貧苦的生活中撫養著5個孩子,承受著生活帶來的痛苦和折磨。
這樣的生活又繼續了十多年後,閏土再也經受不住,他患了重病,但是飯都吃不飽的一家人根本沒錢醫治,於是閏土的病越發地嚴重了,終於在一個黑夜裡這個曾經鮮活健壯的少年死在了一貧如洗的家裡。
這時的閏土57歲,身後留下了5個孩子,他的離去是上一代的重複,他的人生像無數這片土地上貧苦的人一樣,從鮮活逐漸被壓榨到乾涸,他的後輩也被迫著重複這樣的人生。
在閏土去世後不久,他的長子也病倒了,他也重複著閏土的人生道路,在貧病交加中離去了,這樣的命運彷彿是一個看不見出路的迴圈,只能被迫著重複。
舊時代貧苦的底層民眾
但魯迅卻決心要打破這個無休止的命運迴圈,他的一生都致力於推翻這個吃人的社會,喚醒麻木的民眾,讓無數的閏土擺脫這樣的命運,但遺憾的是魯迅並沒有能夠看到這一天。
1936年中國文壇一片悲聲,一位巨星隕落了,著名文學家魯迅因肺病去世,留下了愛人許廣平和年幼的孩子周海嬰。在兩年中魯迅和閏土這對童年的玩伴也相繼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在閏土和魯迅離世後,舊的時代很快被推翻,魯迅先生的紀念館也很快落成,並且很快就調來了一名講解員,但令人不解的是這個講解員竟然大字不識,但是他卻有著特殊的身份。
原來這個講解員名字叫作章貴,他正是閏土原型章運水的孫子,在父親和祖父相繼去世後,他被寄養在叔父家中,從小就在繁忙的勞動中度過,從沒有過像祖父閏土一樣快樂的童年。
但是因為他的身世和魯迅先生有著特殊的緣分,因此他幸運被選為魯迅紀念館的講解員,也因此得到了家族幾代人都不曾有過的讀書的機會,他找到了擺脫命運迴圈的缺口。
在紀念館的工作中,章貴十分認真負責,並且抓緊一切時間學習文化知識,他的身上承載了一個家族改變命運的起點,在經過不懈的努力後他終於擺脫了不識字的困擾,掌握了知識和文化。
隨著章貴在魯迅紀念館的工作越來越得心應手時,他和魯迅後人的緣分也到來了,魯迅的兒子周海嬰在得知章貴的身世後專程來到紹興想要見一見章貴,延續周家和章家的緣分。
魯迅紀念館
章貴在見到周海嬰這個年齡相仿的魯迅後人時,他的內心奇異地感到了熟悉和親切,從未謀面的兩人在這一刻彷彿是早就相識的老友,他們像先輩一樣迅速地成為了好友,延續起曾經的緣分。
周海嬰見到章貴後對他十分地欣賞,經常讚歎章貴寫得一手好字,並且還邀請章貴和自己一起去祖國各地旅行,在旅行中兩個人更加深入地瞭解了對方,這讓他們的友誼更加深厚。
魯迅兒子周海嬰
在兩人分別之後還經常透過書信往來,講述彼此之間的近況,在幾十年中從沒有過間斷,讓魯迅和閏土的友誼延續了幾十年。
在魯迅紀念館工作了半生之後,章貴成為了紀念館的副館長,他一生都在繼承和延續著章家和魯迅的緣分,因此在他的心中已經把魯迅當成了家中的長輩一樣看待。
章貴在圖書館工作後不久就有了自己的孩子,此時的他終於可以不讓孩子們重複先輩們的生活,可以讓他們從出生起就擁有快樂的童年和讀書的權利,章家從章貴這一代起終於徹底地改變了曾經的命運。
章貴的女兒和兒子都不負他的期望,成為了掌握知識和文化的人,並且都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人生方向,他的兒子進入了信託投資公司工作,而女兒則成為了一名教師。
章家的後人依然和周海嬰的兒子周家第三代保持著聯絡,在魯迅先生的後人每次回到紹興老家時總會收到章家人的邀請,兩家其樂融融,經常把酒言歡,他們再也不是兩條平行線。
在退休之後他仍然經常到紀念館去,並且會向遊客繪聲繪色地講述魯迅先生偉大的一生,因為他知道章家的生活之所以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之所以得以擺脫困苦的生活,都是因為魯迅先生的吶喊。
是魯迅先生用盡一生的力量,引導無數人走向覺醒,才最終推翻了那吃人的舊時代,讓原本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著的無數條平行線相交在一起,讓不同的人生有了改變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