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朋友之道,人與人之間相交,第一要“不挾長”,不以自己的長處,去看別人的短處。例如學藝術的人,見人穿件衣服不好看,就煩了;讀書的人,覺得不讀書的人沒有意思;練武功的人,認為文弱書生沒有道理,這都是“挾長”,也就是以自己的長處為尺度,去衡量別人,這樣就不好。第二“不挾貴”,自己有地位,或有錢,或有名氣,因此看見別人時,總是把人看得低一點,這也不是交友之道。第三“不挾兄弟而友”,就是說朋友就是朋友,友道有一個限度,對朋友的要求,不可如兄弟一樣,換言之,不過分要求。一般人交友,往往忽略這一點,認為朋友應該一如己意,朋友事事幫忙自己,偶有一事不幫忙,便生怨恨。在另一面,對一個朋友不幫忙還好,越幫忙,他越生依賴心,結果幫忙他反而害了他,所以“不挾兄弟而友”。
這三個要點,非常重要,每人如略作反省,就會發現,自己常會犯這三種毛病。
在相反的一面,“不挾長”就是並不因為對方有長處,想去沾一點光。“不挾貴”,也不是因為對方有地位、有錢、有權勢才去交這個朋友,企圖得什麼便宜。……
“友也者,友其德也”,交朋友是為道義而交,不是為了地位而交,不是為了利用人而交,也不是為了拜把兄弟多,可以打天下,或如江湖上人“開碼頭”,“揚名立萬”而交。交朋友純粹是道義之交,不可有挾帶的條件。常有年輕人說:“我們同學很多,將來可成為一幫”,這就是挾帶了條件,已經不是真正的友道,只是利害的結合。孔子說,朋友的道義,是彼此規過勸善,不是專說好話。其次,朋友有“通財之義”,“患難相扶持”,不是富貴相扶持。其中以“通財之義”最難做到。自古以來有句俗諺“仁義不交財,交財不仁義”,可見通財之義更難。
孟子再舉出古人的幾個交友的例子來,闡明他所說的“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的友道三原則。
他首先舉孟獻子為例:孟獻子是魯國當年的第一位大權臣,他是百乘之家,古代的百乘之家,富比諸侯,權位等於魯國的副國君。但是他在友道上了不起,他有五位真正的朋友。孟獻子是周朝以來,幾百年的世家出身,古代貴族永遠是貴族,享有讀書的特權。那時的社會,讀不到書的人,永遠讀不到書,因為那時的書不像現在,可以隨便買得到。那時尚無紙筆,古書的文字是用刀刻在竹簡上,一片一片的,像現在我們手上的這部《四書》,就可能要堆積滿滿二十坪的面積。普通人誰讀得起書?所以知識分子的家庭,子弟代代相傳,永遠是知識分子;平民欲想讀書,比奴隸想發財更難。孟獻子出身一個貴族家庭,所謂百乘之家,至少飼養四百匹馬,當然有很多駕車的人。像這樣的家庭,財富、權位都到了極點,可是他只有五個朋友。
照說,這樣的家庭,朋友該很多,如戰國時,孟嘗君門下三千客,這都是朋友啊!都靠他、吃他的。而孟子和孟嘗君是先後同時代的人,為什麼孟子沒有說孟嘗君在友道上了不起,而只提孟獻子有五個朋友? 孟子說:孟獻子五個朋友之中有樂正裘和牧仲兩位,另外三人忘記了名字,但這五個人是有道德、有學問、不求功名富貴的。君王想和他們交往做朋友,他們也不來,卻和孟獻子作了朋友,這就可見孟獻子之不平凡。孟獻子和他們交朋友,只是因為他們有道德、有學問;他們五人本身既無財富,也無權位,也沒有把孟獻子家的富貴放在眼裡。
這是中國古代讀書人、士大夫的精神,所謂“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像堯舜時代的許由,堯去找他,請他當君王,許由趕快逃到溪水裡洗耳朵。另一位隱士巢父,正牽著牛在溪邊準備喝水,看見許由洗耳朵,就問為什麼洗耳朵;許由說剛聽了人家說了一番髒話,所以來洗耳朵,並把堯找他當君王的事告訴巢父。巢父說你洗過耳朵的水,牛喝了嘴都會髒,於是把牛牽到上游去喝水。像這一類人的思想行為,成為中國知識分子所標榜的高尚人格。孟獻子的五個朋友,就是這一型別的人物。
孟子說,孟獻子和這五個人做朋友,是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自己的家世富貴權位,純粹就是好朋友。這五個人看孟獻子,也不管他的家世,只認為孟獻子這個人夠格、夠條件作朋友,有味道,所以成為朋友。如果他們心目中有了孟獻子家世的觀念,也早就不和孟獻子做朋友了。
這就是孟子說明交朋友的“友其德”的原則。
——《孟子與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