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嘉興日報-嘉興線上
回望沈從文的一生,從一個邊城少年,到一個著名作家,到一個被邊緣、被遺忘的文物研究者,再到他身後重新燃起並持續多年高漲的名聲,是一個傳奇的所在。
我們換一個角度瞭解沈從文,以“鄉下人”的視角回顧沈從文前半生,在沈從文作品中重建近代中國的記憶,從湘西敘事找尋理解中國的另一種方法。
本文節選自孫德鵬《鄉下人:沈從文與近代中國(1902-1947)》。這是一部區別於以往的沈從文評傳,作者立足沈從文自稱“鄉下人”的人生經驗。“鄉下人”這個概念與沈從文的作品有什麼關係?這個詞所遇到的普遍的社會性的蔑視如何刺激著沈從文的創作?沈從文憑藉著什麼越過間隔在城市與鄉村之間的深深溝壑?為什麼在城市中當了教授的一位作家非要橫下心來做“鄉下人”?透過本書,我們可以一覽無餘。
《鄉下人:沈從文與近代中國(1902-1947)》 孫德鵬 | 著 廣西師大出版社·大學問
鄉下人印象
文| 孫德鵬
乘著桃源划子那樣的小舟,由常德轉走沅水,舟中僅竹簡、絹筆、玉劍及手編的楚國憲法。兩千年前,逐臣屈原和他的新法就這樣消逝了。沈從文說,沿江可見娛神歌呼與火光,岸上是《長河》中的紅色橘林,於是有《橘頌》傳世。湘西,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道橘紅傷疤。
沈從文在長達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輩子,20歲以前生活在邊城的土地上,之後是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裡。
這本書中的“鄉下人”是一個感通人物與人性的媒介性概念,沒有任何蔑視意味。它標識出一種地域性(湘西)的身份(苗民),可以理解為與不斷變化的“城裡人”相對應的概念。
沈從文常說,自己為鄉下人身份而感動,他們老實淳樸,待人熱忱而少機心,比大都市中人更可信賴。南朝詩人謝莊《懷園引》詩曰:“登楚都,入楚關,楚地蕭瑟楚山寒。歲去冰未已,春來雁不還。”這寒意是南渡之人的懷鄉之情,也是一種心靈溫度。楚地苦寒,火麻草、虎耳草、斷腸草有毒,“條條蛇都咬人”。湘西山高水急,林密霧多,浸潤遊俠精神與傳奇志怪氣氛。湘西亦多味,“有桃花處必有人家,有人家處必可沽酒”。人人潔身守法,像苗人水手的“原人性情”,“老實、忠厚、純樸、戇直”。木竹環伺的鄉里村寨,山歌餵養的靈魂,黃泥的牆,烏黑的瓦,輪迴的水車,便是沈從文的鄉下人世界。
沈從文在作品中與家鄉父老秉燭夜談,在水邊,在船上或在爐火的微光裡有人生可憫、人世可親的字句,想象力也燃燒起來。他的寂寞像是在給什麼東西下跪,落在紙上時是與人世共苦樂的挺拔樣子。與鄉下人共苦樂,是沈從文做小說的一份誠意。
記憶,往往寄居在智力之外的某個地方,要經過細節的喚醒才好識別。在荷馬的世界裡,“忘記”是生命中最負面的動詞,奧德修斯的意義,是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儲存記憶。金介甫教授為沈從文傳記取的英文名字是“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在方便英語讀者理解的同時,意在渲染沈從文的“史詩”性。奧德賽,意指旅程,而奧德修斯無論曾經代表什麼,他首先是個敏感而痛苦的人。沈從文與奧德修斯都歷經漫長的山水險途,他們的得救方式是藉助旅程,透過讓他人揭開自己身上的秘密來重拾記憶。
沈從文的湘西敘事不是歷史的憂鬱碎屑,而是一種“液體性”的智慧,是理解中國的一種方法。他所寫的故事,多數是水邊的故事。他最滿意的故事,也是水邊的故事,像《邊城》《長河》《小砦》《三三》《黑夜》,或者是船上的故事,如《丈夫》《船上岸上》《湘西》《湘行散記》。水之於人,總是意指著某種原初的狀態。詩人克洛代爾說,人內心所渴望的一切都能還原為水的形象。作為一種通用的介質,水,是寂寞,是自由,有時,深暗的水(黃泉)還帶來死亡的教誨。沈從文或許是那個時代親歷可怕現場最多的作家,他講述了許多有關愛、激情和死亡的故事,卻幾乎與宗教無涉,這是一種厲害之至的寫法。
死亡將生命一劈為二。死亡既是命運,也是一份厚禮,它的絕對性讓人肅穆起來。死是人類共有的處境,死的痛楚傳遞著共通的情感。任何人之死都是完全的死,而任何人就是“大家”。講故事的人,是“一個讓其生命之燈芯由他的故事的柔和的燭光徐徐燃盡的人”。他分享故事,讀者獲得溫暖。本雅明認為,這份溫暖是雙向的。對敘事者而言,死亡是他敘說世間萬物的許可,同時,藉助這個不可辯駁的自然流程,敘事者傳遞著生命之火的溫暖。另一方面,對讀者來說,死,猶如一團燃盡的火。在死亡的微暗之火中,人們遇見的不是別人,正是顫抖的自我:
小說富於意義,並不是因為它時常稍帶教誨,向我們描繪了某人的命運,而是因為此人的命運藉助烈焰而燃盡,給予我們從自身命運中無法獲得的溫暖。吸引讀者去讀小說的是這麼一個願望:以讀到的某人的死來暖和自己寒顫的生命。
中國思想的緊要處是“易”,而活潑處在“禪”。變易的底色是警惕性,經籍中的思想者往往生於憂患境遇,於是由知警而開悟。禪語禪意是經驗性的,多植根於煙火民間,如流行的口頭禪或俗語。兩種思想在沈從文作品中鋪陳出獨特的中國近代性,一方面是由落後而求變,他說,“我想讀好書救救國家”;另一方面是敏感於一切反常的新舊經驗,他說,“進步正消滅掉過去一切”。
這本書以“鄉下人”為名有一語雙關之意:一是沈從文向來自稱鄉下人;二是他的湘西敘事多取自鄉下人經驗。《三三》《山鬼》《廚子》《小砦》《黔小景》《巧秀與冬生》《七個野人與最後一個迎春節》等作品實現了文學對歷史的敘事性補充(narrative supplement)。這些故事與唐傳奇的“親歷—製作”方式相近,有檔案(archive)價值,可以當作“史料”來解讀,其中隱藏著雙重的“真實”:自我真實性與湘西的地方真實性,如金介甫教授所言,“從一個湘西人的觀點來審察全部中國現代史,就等於從邊疆看中國,從沈從文的眼光看中國”。
(本文為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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