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郗照明 曾任中國駐塔吉克首任大使。
郗照明接受人民網採訪
1991年底,蘇聯解體,原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一分為十五。我國政府不失時機很快同獨聯體各國建立了外交關係,派出了建館人員,任命了大使,當時我在駐莫斯科使館任公使銜參贊。1992年7月,我接到出任駐塔吉克大使的任命和待收到國書後由莫斯科直接赴塔吉克首都杜尚別的指示。
做好“青山埋忠骨”的準備
我利用等遞交國書的間隙,向出差到駐莫斯科使館的同志瞭解駐在國的情況,閱讀有關材料,注意收看莫斯科電視臺的新聞,給人突出的印象是這個地處獨聯體南部邊陲,同阿富汗和我國新疆接壤的塔吉克是中亞各國中局勢最動亂、條件最艱苦的國家。看來我去塔吉克履行首任大使使命,不僅任重道遠,而且充滿艱險。我做好了“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的思想準備。
8月中旬的一天,使館的幾位同志在莫斯科近郊一處山清水秀的小島上為我餞行。那天是少有的好天氣,陽光燦爛,天高雲淡,令人心曠神怡。在觥籌交錯中,有人為我祝福,有人祈望安全,有人吟誦王維的“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唐詩。我衷心感謝他們的好意,並表示此去動亂的塔吉克是“八千里路雲遮月,旁側無底霧茫茫”。人的命運如同“厄爾尼諾”現象一樣不能由自己主宰。倘若本人魂斷他鄉,莫悲青冢留異邦。
在我幾十年的外交生涯中多次聆聽周恩來總理的教誨:外交官是“文裝解放軍”。在外交戰線工作的人員不僅要能經得起燈紅酒綠、花花世界的考驗,而且更要具有為黨的外交事業不怕犧牲、不畏艱難的奉獻精神。
8月25日,我和老伴乘圖-154由莫斯科經過1個小時的飛行,於當地時間晚9時多到達杜尚別。塔外交部禮賓司的一位官員和趙希迪代辦前來機場迎接。我們略事寒暄,便來到使館臨時住地塔吉克飯店,看望了先期在此建館的同志們。在生活極為艱難的條件下,同志們還為我們準備了可口的飯菜,使我感到格外溫暖。
總統危難接國書
到達杜尚別的第二天,我便拜會了塔外交部禮賓司和雙邊關係負責人,同他們商談遞交國書的時間和程式。對方談話友好坦率,說現在塔處於非常時期,總統大權旁落,日子很不好過,政府許多部門已被奪權,處於半癱瘓狀態,遞交國書時間將盡快安排,儀式從簡。我表示理解尊重。8月28日上午,禮賓司通知我去總統府向總統遞交國書。
塔吉克總統府
我們驅車到了總統府,有人引導我們到樓上總統辦公室,納比耶夫總統已站立等候,我們趕忙向前同他握手並致問候。總統個頭不高,滿頭銀髮,面帶一副倦容。他邊同我握手邊介紹他身邊的一個年輕人說,這是我們年輕有為的外長,你們以後有事找他。總統對接受國書似不在狀態,連通常致辭、合影等程式都未進行,幾個人只站立著寒暄一番就草草收場了。事後,外交部的官員坦率地對我說,總統受到反對派圍攻威逼他下臺,總統是在危難之中接受中國大使國書的。他接完國書就匆匆逃離總統府到201師藏匿起來。這是納比耶夫總統最後一次外事活動。
經俄羅斯斡旋,塔各派9月準備在北方列寧納巴德州召開協商會議。9月7日,當納比耶夫總統走進機場貴賓室時,突遭一夥持武器的反對派圍攻,強行要他在辭職宣告上簽字。納比耶夫在槍口威逼之下,只得順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就這樣結束了他的政治生涯。他返回北方列寧納巴德州的故里後,僅幾個月,便因心臟病發作猝死。
總統被威逼下臺,北方會議流產,反對派氣焰囂張,各派矛盾鬥爭計劃,形勢更加緊張, 社會更加動盪,內戰一觸即發。
首都杜尚別激戰
1992年10月24日,天剛矇矇亮,我還在朦朧中,老伴猛然把我叫醒,問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一大清早就放煙火。我趕忙起來眺望,只見總統府上訊號彈、曳光彈騰空而起,還伴隨著密集的槍炮聲。我一看便知道情況緊急,形勢急劇惡化。我對老伴說,那不是什麼煙火而是炮火,是打起來了。
中國駐塔吉克共和國大使館
我趕忙給住在距總統府較近的使館人員打電話,可怎麼也打不通。我擔心使館人員的安全,心急如焚。過了好長時間,使館終於打來電話,告知人員都安全,住在塔吉克飯店的外交人員都撤到了樓下,有武裝人員保衛,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經過將近兩天的激烈戰鬥,槍聲漸漸沉寂下來。我迫不及待地從白樓公寓徒步趕往使館,見到同志們都很安全,情緒也很穩定。有人說眼見發生的一切就像演戰鬥電影一樣。我們很想看看戰後的市面情景,於是我和趙參贊沿列寧大街走到總統府,只見被打斷的無軌電車的電線橫七豎八耷拉在地上,燒燬的軍車側翻在路旁,有的建築物上的彈孔像蜂窩,遍地是玻璃碎片、垃圾、落葉,商場、市場、機關、學校都大門緊閉,入夜後街上空無一人。這座素有“不夜城”之稱的繁華首都變成了滿目瘡痍的死城,一派淒涼景象。
大使坐坦克進城
杜尚別激戰後,我和趙參贊去我國駐莫斯科使館發報,返程航班延誤,飛抵杜尚別已宵禁,我們正為進不了城困在機場發愁,又飢又渴又累。趙參贊去找了守衛機場的俄軍上校,請他幫忙把我們送到城裡住地。沒想到這位俄軍上校爽快答應了,並立刻叫來兩名士兵提上我們帶回的兩個很重的行李袋,領我們到機場一處軍營。上校拿來一大瓶伏特加,斟滿了一搪瓷杯,軍官、士兵和中國外交官一起飲起酒來。我們邊喝邊同戰士聊天,來自俄羅斯的義務兵都厭惡塔吉克的惡劣環境,都希望早些復員回家。過了半個多小時,坦克開來了,幾個戰士幫我們鑽進坦克就坐,裡邊又黑又悶,一開動起來聲音震耳欲聾。
從機場到使館住地不過5公里路程,可是坦克七拐八拐,顛顛簸簸,走了很長時間才到達住地。當我們從坦克裡爬出來時,上校又出現在我們面前,緊緊握了握我的手,說了聲“晚安”就匆匆乘車執行巡邏任務去了。在戰亂的非常時期,能得到這樣一位好心的俄軍上校的幫助,至今令我感懷難忘。
兩名政府軍士兵在戰鬥結束後擁抱
1998年2月15日《環球時報》刊登了一篇《戰火中的中國外交官》的文章,文中寫道,“1992年7月,中國駐塔首任大使郗照明永遠也忘不了當時自己上任的情景,因為他有幸成為中國外交史上第一位坐裝甲車赴任的大使。”這與事實有點出入,但我確實認為駐塔的中國外交人員不尋常的經歷,恐怕在中國外交戰線上也是少有的。
首都激戰後實行宵禁,總統府、電臺、機場、交通要道等重要部位都有坦克守衛。每天夜裡,201師都要出動數十輛坦克和裝甲車沿街巡邏,隆隆車聲籠罩全城,震得大地顫抖,在夜深人靜中顯得恐怖瘮人。
一天上午,我和趙參贊想出去看看情況,誰知剛走出住地不遠,迎面突然槍聲大作,子彈嗖嗖,我們前進不能,後退不得,只好隱蔽在路旁的水泥牆邊。待槍聲停下來後,我倆才匆匆回家。一進門,兩位夫人衝我們大發雷霆:“你們要找死,不想活了!多危險啊,逞什麼英雄。”夫人們發火事出有因,我們只能默不作聲。
在那些日子裡,幾乎每天都有殘忍殺人的訊息,為了使館的安全,使館黨委決定,把女同志等暫時疏散到我駐莫斯科使館,使館只留大使、參贊等堅守崗位。
根本談不上什麼外交豁免權
警匪不分、民匪不分,是塔吉克社會動亂不已的根源,什麼人手裡都有傢伙。一次塔外長對我說,誰也不知道塔吉克有多少非法武裝組織,有多少各式各樣的武器。雖然政府多次下令收繳武器,但越繳越多。只要有錢,最先進的武器都能買到,這就是當今國際軍火市場的實況。一些武器組織,為非作歹,無法無天,隨便搶劫殺人,外交官也在劫難逃。
10月中旬的一天,使館翻譯兼出納的史天甲乘車去官邸,當行駛到國賓館大道時突遭幾個身著迷彩服的歹徒攔截,用槍逼著強行搜身,把錢全部搜走。搶劫發生在行人車輛來往不斷的交通要道上,但無人敢阻攔。此事發生後,我感到官邸也很不安全,於是我們決定立即搬到地處市中心的白樓公寓。
就在我們搬走的當夜凌晨,三名持槍歹徒翻過院牆闖入官邸,問看守人中國人住在哪裡?看守人說不知道,幾個人便對他拳打腳踢,逼他開門。這時一名歹徒發現門窗都裝有警報器,便說“可不能進去,警報器一響就出不來了”。然後那三個歹徒便慌慌張張地翻牆離去。看守人一大清早就來敲我的門,向我敘述了一切,並要我給他買支衝鋒槍,說他當過兵,如再有歹徒進來就斃了他們。
又有一次,使館人員開車去機場接人和物品,當兩輛伏爾加車行駛到機場附近,突遭一夥持槍歹徒攔截,要強行“徵用”車輛,司機和外交官同他們交涉,這是中國大使館的車子不能徵用,但這夥歹徒蠻橫無理,根本不聽。正在僵持之中,使館塔籍司機認出其中一人是他的“哥們兒”,他們嘀咕了一陣才好歹放行。
在這種動亂的日子裡,大使乘坐的車子也常被攔阻強行搜查,根本談不上什麼外交豁免權,什麼國際法,真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在我任職期間,使館的個人物品多次被搶、被盜。我們多次向外交部提出交涉,他們也無可奈何。在那些兵荒馬亂的日子裡,我們又有何能?只能當它是破財免災吧。
為了外交事業我無怨無悔
初秋的一天,我正在使館院內翻地種菜。長春一汽建維廠為使館改造的幾名青年工人走到我面前抱怨:“這是什麼鬼地方,土得直掉渣,沒吃的,沒喝的,沒玩的,洗不上澡,電話打不了,夜間直打槍,讓人擔驚受怕睡不好覺;有時斷電斷煤氣,夏天熱得要命,冬天凍得要死,這日子也太苦了,不如在內蒙插隊。”
他們還說,你這個大使在這當得也太“掉分兒”,種菜、下廚、宴請招待、出差採購、迎送保衛,什麼都得自己動手,還不如俺們那兒一個小科長氣派。
他們的牢騷抱怨不無道理。塔是伊斯蘭國家,不吃豬肉,有時麵粉也買不到,只得吃一種烤饢。特別是飲水非常困難,杜尚別四周高山裸露,每當春夏之際,積雪融化,連降暴雨,泥水流入水庫,不經淨化處理,直接輸進自來水管。開啟水龍頭,流出來的水像醬油湯一樣,要把渾水燒開沉澱20多個小時才能飲用。要想痛快洗個澡簡直是種奢望。
杜尚別
杜尚別僅有的少數幾家影院都因為戰亂停業了,每天的電視節目總是和尚唸經——一個調兒。通訊十分落後,市內電話經常打不通,國際長途基本沒有,往莫斯科打次電話幾個小時才能接通。出於安全的考慮,我們基本不能去外地觀光旅遊。杜尚別沒有一家中餐館,為開展對外工作,聯絡感情,我們經常在使館用自己栽種的油菜、芹菜、白菜、韭菜等做幾個中國菜或包餃子、蒸包子來招待客人。
可以說,我在塔吉克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度過了900多個日日夜夜,我特意寫了首打油詩:
大使八大員,種菜又燒飯。
國外洋插隊,日子特艱難。
出差莫斯科,飛機總誤點。
首都杜尚別,夜夜槍聲伴。
但是,塔吉克總統、議長、外長和一些知名人士在各種場合,多次讚揚中國外交官是好樣的,是塔吉克人民可信賴的朋友。在塔戰亂期間,駐杜尚別的各國使節都撤離了,唯有中國外交官堅守在自己的崗位,在最危險、最困難的時期同塔人民在一起,他們贏得了塔人民的尊敬和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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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 人民網
作者 | 郗照明 圖片 | 網路
編輯 | 外交官說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