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在抗美援朝戰場上，正向新溪行軍的顧榮甫接到警衛連同志報告，戰士說：“有個相聲演員犧牲了！”
顧榮甫心中一驚：“誰？誰犧牲了？”
“侯寶林！”
“不對啊！”顧榮甫指著身邊的人，“這就是侯寶林！好好的啊！”
一旁的侯寶林也懵了，問那戰士：“你再想想？是說相聲的嗎？”
戰士記不起演員的名字，卻想起來一個更有名氣的稱呼：“是小蘑菇！”
顧榮甫再次確認訊息之後，長嘆一聲：“可惜啊！可惜！”
圖 | 少年常寶堃
小蘑菇是相聲藝人常寶堃的藝名，他跟隨第一批赴朝慰問團到朝鮮演出兩個多月了，這一天本該是他回國的日子。
常寶堃的四弟常寶華，此時正在天津的劇團工作，他正盤算著大哥回國後，一家人好好吃頓團圓飯。
這天，他被領導叫到抗美援朝分會。常寶華到現場發現市長黃敬和各部門領導都在，其他來開會的同事全都站在那裡望向他。常寶華心中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文化局局長錢杏邨見到常寶華說：“我宣佈一個很不幸的訊息：常寶堃同志，在朝鮮戰場上殉國了！”
常寶華頓時眼淚落下來，他不敢相信這一切。出發前的大哥是多麼意氣風發，還開玩笑對弟弟說：“我要去朝鮮給美帝國主義點顏色看看，你在家裡穩住大後方。”
所有的事情好像就在昨天，可那竟然是兄弟之間的最後一面。想到這裡，總是笑容滿面的常寶華帶著哭腔，已是語無倫次。
常寶華晚年在節目中提到得知大哥死訊的場景，他回憶道：“領導說常寶堃同志殉國了。我讀書少，但殉國我知道，那說的是征戰沙場為國捐軀的英雄。一個相聲演員也值得這樣說嗎？我想，為這兩個字，我的哥哥死得值了！”
“小蘑菇”，不僅是常寶堃的藝名更是觀眾對他的愛稱。在常寶堃剛會說話的時候，父親常連安就帶著他在張家口賣藝為生。常連安會京戲、會雜技還會一點兒相聲，小常寶堃就跟著學了幾段笑話。
常寶堃雖然沒有經過科班培養，但是非常有相聲天賦，不僅能把父親教的笑話背下來，還會現場發揮一些段子，這在相聲術語裡也叫“現掛”。
有人為了逗他，假裝不給錢，他就對著觀眾說：“這位叔叔不是不想給錢，他是......”
說著又到叔叔面前踮起腳，假裝再聽一遍：“哦哦，他是因為我嬸嬸管得嚴吶！”
觀眾們聽了哈哈大笑，不一會兒，小笸籮裡就收滿了錢。
幼年常寶堃長得大嘴小眼圓臉蛋，還很愛笑。大家見這個小傢伙長像喜人說話又甜，都很喜歡他。有人說，他就像張家口的蘑菇一樣是個小寶貝，於是給他起名叫“小蘑菇”。
常連安看孩子是個好苗子，便想讓他拜一位好師父。經人介紹他帶兒子來到天津，拜在相聲大師張壽臣門下。
常寶堃有天資、肯下苦功，再得名師指點，短短几年進步飛快，沒過多久就成了“名角兒”。
那時，年僅15歲的常寶堃與20歲的趙佩茹搭檔，兩人一捧一逗，成就了對口相聲的黃金組合。
小蘑菇不僅在茶館裡是臺柱子，也是電臺的常客，還錄製碟片、接廣告，可以說是家喻戶曉。
常家從此在相聲界站穩了腳跟，生活也越來越好。父親在北京西單定居下來，常寶堃在天津創辦了兄弟劇團，演出不斷。
常寶堃少年成名，卻懂得學藝先修德的道理。無論藝人多麼被人輕賤，也要堂堂正正做人，對得起觀眾、對得起良心。
父親和師父還曾教育他，相聲演員要接近社會、接近群眾，要想觀眾所想，這樣的作品才能讓觀眾有共鳴。所以常寶堃的相聲總是能緊跟社會熱點，針砭時弊。
1943年，日本侵略者讓平民“獻銅獻鐵”，漢奸便把百姓家中銅盆銅鍋統統搜刮走。常寶堃痛恨侵略者，更痛恨為虎作倀的走狗漢奸，於是在相聲《耍猴》中改了詞：
“咱倆耍猴，有個條件，我得把你的頭當鑼敲。”
“你的鑼呢？”
“都獻銅了！”
觀眾們平日裡敢怒不敢言，現在被常寶堃說出心中所想十分解氣，全都拍手叫好。可是漢奸聽了卻無地自容，第二天，常寶堃就被警察抓走。
被家人用重金保釋出來以後，常寶堃又編排了諷刺敵佔區物價飛漲的相聲《牙粉袋》。這次，沒等到第二天，他剛下臺就被抓走了。
被日偽警察抓走的日子可不好過，日日痛打、受盡屈辱，可是常寶堃仍然不低頭。
日本投降後，國民黨反動派也來搜刮人民，常寶堃再次創作諷刺反動派收斂苛捐雜稅的《打橋票》，還拒絕參與反共宣傳。
結局想當然又是被抓、被毒打，以至於她的妻子每天提心吊膽，尤其是害怕來敲門的警察。
新中國成立後，勞苦大眾翻身做主，這在藝人身上表現更為明顯，他們獲得了身份和地位、平等和尊重，還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文藝工作者”。
常寶堃感恩共產黨和新中國，認真編寫了很多歌頌新社會的相聲段子，僅僅是《猜燈謎》就被他翻新過數次，十分受觀眾歡迎。
1951年初春，天還冷著，常寶堃風塵僕僕地來到北京西單父親家中。奇怪的是，臺上能說會道的小蘑菇今天見了父親竟然吞吞吐吐。
知子莫若父，常連安不等兒子開口就問：“你是不是想去朝鮮？”
原來，常寶堃聽到訊息，很多北京藝人報名參加赴朝慰問團，不過這次並沒有組織天津藝人。於是常寶堃想主動請纓，又怕父親不同意，正不知怎麼說，卻讓父親先猜到了。
“您是怎麼......？”
“我還不知道你啊！”常連安看著兒子說道，“侯寶林他們都去了，你還能坐得住？去吧！”
後來，常連安回憶說：“我不捨得讓兒子去啊！但他的性格和想法我知道，他已經決定了，我勸他也沒用！”
圖 | 常寶堃、趙佩茹
告別親人後，常寶堃在北京和其他藝人集合。這次的慰問團共有575人，團長是廖承志。常寶堃擔任曲藝服務大隊第四中隊隊長。
慰問團到達丹東後，在鴨綠江邊整裝待發。在那裡，河對岸的炮火聲聽得清清楚楚，美軍的飛機時不時就會過來偵察。
部隊給慰問團發放軍裝、食品和赴朝指南，還進行了幾次軍事演練。
常寶堃望著鴨綠江對岸緊張又激動，像個大孩子一樣偷偷跟部隊領導說：“我們穿上了軍裝、帶上了軍帽，能不能再配把槍，給美軍飛機來上兩梭子？”
領導見他不摸槍不甘心的樣子，遞給他一把發令槍，說：“兩梭子可不行。這個給你，一會兒指揮隊伍的時候發訊號，這樣也算你打過仗了。”
常寶堃接過槍，高興地握在手裡：“行行行！不打一槍，回去怎麼說來過戰場啊！”
“你這麼大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你還是中隊長呢！”部隊領導又一再囑咐他，“跨過鴨綠江可就不一樣了，要一切注意安全！勝利歸來！”
“保證完成任務！”常寶堃學著樣子敬了一個軍禮。
4月8日，赴朝慰問團進入朝鮮，之後又兵分幾路去不同的地方慰問演出。常寶堃帶領的第四中隊一直走到了三八線附近，那裡是朝鮮戰爭的中心戰場。
到達朝鮮以後，常寶堃發現這裡與想象中的差距太大了，槍聲炮火好似家常便飯，流血傷亡每天都會發生。為了安全，演員們平時都要在茂密的樹林裡給志願軍演出，一旦遭遇突襲就可以立刻隱蔽起來。
一天晚上，他們正在樹林裡演出，突然敵機掠過，扔下幾顆照明彈，部隊領導趕緊叫演員們鑽進防空洞隱蔽起來。
常寶堃進到防空洞裡卻發現戰士們還在外面，一個人也沒有進來。問了部隊領導才知道，這只是美軍的試探，暫時不會真的襲擊，戰士們早都不怕這些了。
常寶堃聽了非常感動於志願軍的無畏精神，他向領導說：“戰士們不怕，我們也不怕，繼續演！”演員們一拍即合，走出防空洞繼續演出。
常寶堃還臨時“現掛”：“咱們得感謝老美啊！天黑了知道大家看不清楚，給咱們按了幾個臨時電燈。”戰士們笑了起來，剛剛的緊張氣氛消散開來。
圖 | 常寶堃、趙佩茹為志願軍演出
常寶堃作為中隊長，責任也更大，要組織排練演出，要關照年紀大的藝人，要幫助司機隱蔽汽車，可謂事事盡心。
在敵軍轟炸時，他還曾不顧自己的安全保護道具和樂器。趙佩茹急忙拉他進防空洞，常寶堃卻說：“這些道具要是炸壞了，咱們就沒得演了，那不是白來朝鮮一趟嗎！”
常寶堃在朝鮮兩個月，穿著和志願軍戰士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飯，每日同戰士們一起負重行軍，住山洞渡冰河，漸漸地把自己也當成一名光榮的志願軍。
剛開始他聽著炮聲還戰戰兢兢，後來晚上被炮聲吵醒也不覺得怎樣，裹好被子翻個身還能繼續睡。
1951年4月23日，第一批赴朝慰問團完成演出任務即將回國。大家收拾好行李，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閒話家常。
午飯後，常寶堃端著茶杯來趙佩茹屋裡商量新作品。突然，美軍的飛機來襲！一連串轟炸後，簡陋的民房不堪重負，眼見就要倒塌，常寶堃和趙佩茹跑出屋子尋找掩體隱蔽。
而此時，敵機還在上空盤旋並且瘋狂向下掃射，演員們匆忙躲避。子彈像雨點般打下來，其中一顆好像瞄準了常寶堃一樣，正射中他的額頭。
“蘑菇！”
趙佩茹看到搭檔中槍，失聲呼喊。他想抱住要跌倒的常寶堃，卻被子彈打中了胳膊，兩人一起倒在地上。
趙佩茹忍著劇痛，一邊擦拭常寶堃臉上的血跡，一邊哭喊著：“蘑菇！蘑菇！你睜眼啊！你說話啊！”
可是，常寶堃再也聽不到自己搭檔的聲音了，這個29歲的生命已經永遠逝去。
考慮到常寶堃的名氣和影響，他在朝鮮戰場上犧牲的訊息並沒有馬上公示。而是等常寶堃遺體回國、市政府在做好各項準備工作後，才於5月15日公祭。
據統計有八十多萬市民參加了公祭，是當時天津人口的三分之一。
公祭三天後，出殯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去殯儀館。一路經過的街道，兩側店鋪全部關門歇業，商家在路邊設了免費的茶水桌供人休息。
很多喜歡常寶堃的市民們跟著隊伍為他送行。有人拿著白花，有人舉著輓聯，人們為他的英年早逝感到太惋惜了。
一位老太太痛哭著說：“我聽了小蘑菇那麼多年，現在小蘑菇沒了我還聽誰啊！我把話匣子都砸了！”
“話匣子”就是收音機，那時候收音機絕對是巨資才能買到的，可見她是有多麼傷心欲絕，她已經把小蘑菇當成親人一樣。
常寶堃的長子常貴田當時只有9歲，他打著白幡、穿著孝衣，跌跌撞撞地走在隊伍最前面，眼淚幾乎流乾了。
白幡和孝衣也是傳統相聲《福壽全》的道具。從前若有貧寒的老藝人去世，沒錢發喪，常寶堃就借這個節目向觀眾募捐，他甚至身穿孝衣跪在臺上給觀眾磕頭。人們被常寶堃的真情打動，紛紛伸出援手，把錢扔到舞臺上。
仁義如此的常寶堃怎麼也想不到，這身孝衣竟然這麼早就穿到了自己兒子身上。一位姓郭的高個子警察心疼孩子，看他累得走不動了，就一路抱著他走。
後來政府授予常寶堃人民藝術家光榮稱號，並追認為烈士。擁有這樣稱號的相聲演員至今也只有常寶堃一人。
圖 | 常貴田、王馥荔、常寶華、田華、謝晉
常寶華安葬大哥以後，決定繼承大哥未完成的使命：“我要去朝鮮！我要去當兵！哥哥死了，弟弟上！我要讓他們看看，中國人是多麼頑強！”
除了常寶華，全國各地還有很多文藝工作者踴躍報名加入赴朝慰問團，其中還包括梅蘭芳、常香玉、周信芳等等著名演員。他們分別於1952年8月和1953年10月赴朝，人數總和超過六千人。
從朝鮮慰問演出回來，常寶華入伍參軍，終於實現自己的理想，也告慰了大哥。常貴田受父親和叔叔的影響，也在16歲的時候參軍，進入海政文工團，和四叔常寶華既是戰友又是搭檔。
常寶堃沒有留下什麼遺產，只有他的藝術風格和藝術德行深深影響著常家一代又一代，使常氏相聲成為中國最大的相聲世家。
雖然常氏最初的三代藝人眾星隕落，但第四代接班人常亮、常遠、楊凱已經陸續站上舞臺給觀眾們帶來歡樂。
現如今，小蘑菇常寶堃已經去世70年了，他的墓在天津烈士陵園中，是那裡唯一一位相聲演員。常寶堃生前就在戰場上給戰士們說相聲，死後還是如此，這應該也是他最想去的地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