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斷日選擇空腹有氧。瑜伽褲,護膝,出門跑步五公里。
陽光下,霧逐漸淡散,風一吹,樹葉告別大樹,緩緩飄在風中。
一片茭白浪翻動,我努力定神,懷疑自己是否活在真實裡。
如此這般,幸福是不是過了頭?
在農村跑步,大家都會覺得你很奇怪。準備下地的人饒有興致看你一會兒。有的人比較外向,小車騎過,會朝著我喊:嘿!幹嘛呢?
他們大概都在琢磨:農活都幹不過來,還有這心情折騰自己?
不管怎麼樣,多與他們笑笑。
老鄰居們都沒有惡意,他們只是覺得年輕人很可愛。
路過一片雜蔬地,我俯身拍照。他看上去六十歲上下,頭髮已經不多了。撐著鋤頭笑眯眯看著我。
我走近時,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問我:“拍照這個怎麼弄?我這也是智慧機。你也能教教我怎麼給這個番茄拍照嗎?”
我接過來,開啟相機,遞還給他。他看了不太滿意,不好意思笑笑,他說:“很糊,我們的手機不好。”
喝茶。給父親看跑步拍的大片紅豆杉。還有松林坡。
他看我滑動,未出聲。看到最後一張,我說沒了,收回了手機。
他繼續喝茶。我對他講:“有件事我一直很難釋懷。當年我們為了擴建出一個獨立廚房,佔用了整個後花園。”
我看著父親使著蠻勁親手砍掉了養了幾十年的紫藤蘿與梧桐樹。踏平了滿院子大片紫荊與梔子。
那棵紫藤是我五六歲時跟著他上山挖來的野苗,為了讓它活下去,架勢在梧桐上。結果梧桐粗枝全部呈現螺旋狀,紫藤長進二樓窗臺,兩樹融為一體。
曾經許多個滋生不明愁緒的難眠夜,月光下的紫藤樹都久久陪伴著我。
他砍樹時我不敢吱聲。我站在二樓的屋內,小時候,心裡就有一個疑問:“樹也有自己的語言,人怎麼可以砍樹呢?”
他聽完控訴,說:“嗯,確實不好,缺德的事。以後多種樹。”
暮色四合只在幾個瞬間,晚霞轉眼便都被收回去了。
趕路,一抬頭,遇到一棵非常好看的樹。樹葉伸展,渾圓開闊,靜守在河畔旁,微微側身。
我忘記趕路,駐足觀望。遲遲無法離去。
你問我:這棵樹帶給你什麼?
我說:遇到一直在尋找的寧靜。
其實在鄉下,有很多這樣的瞬間。
週末,早起,獨自在廚房做早餐。
剛坐下來,窗外忽然亮了。餐檯被撒上金子的光,沒有芒。
一隻鳥飛過,石榴樹似乎就紅透了。風停住了,天空亮了一截。
我停不下來,吃完早餐,還得拖地,然後出門買菜。
但坐在這兒看世界之外的短短几分鐘,我的胸腔延伸出寧靜的平原。
我擅自感到幸福。
忙完後,揹包,咖啡,選擇路線,獨自登山。
在地勢平緩的盤山公路兩邊,是繞著霧靄的山巒。低空來回漂浮的雲團,猶如置身大海之中。那腳下的便是一片島嶼,四周是深不可測的蒼穹。
樹木搖曳,鳥兒婉囀,空氣清新,一切都低靡都消散,一種新的輕鬆愉悅油然而生。
去年讀梭羅《漫步的藝術》,買上幾本,贈予身邊愛自然,愛行走的朋友一起讀。
和東叔聊天,說“下個秋天想去野山裡找果子”。
這個秋天就實現了。
滿山的樹,我的視力不好,若不是走近並分辨不出。高山茶樹是井然有序。
只有荒雜的樹木之中,可能夾雜著果樹。
雖然蘋果樹從未見過,但栗子樹在這兒是富足的。每隔幾片樹木總能冒出幾棵。
沿著河流,對岸是無人能觸及的柿子樹。
柿子瘋長。我站在對岸看上好久。手機拉近只能拍出輪廓,怎麼也拍不出質感。
相比起來石榴樹透露著平易近人的美。
綠色一叢叢是烏桕,這是做蠟燭的好物。
那紅油油像李子的果子,實則是山茶籽,可煉油。
田地裡新鮮的南瓜嫩葉,嫩姜葉,紫透的葡萄。
我們在夏季裡投入的所有努力,在日日夜夜之後,精進與收穫順其自然的來到身邊。
享受花果草木的豐滿,安心於當下。
秋,果子,落葉,適宜的溫度。
融入其中,想起劉天昭寫的,“沒覺得做作,就不是做作。實際上,生命充沛,高興極了。”
過了四個山坡。
在綿延的山與盤繞的公路盡頭,有縱深而低窪的村莊——坐落在屬於它們自己的狹小天空,和淺淺上弦月下面。
回來的路上,我想起老狗。
17年,我認識了老狗。在一個夜裡暢聊到天亮。
他的父親死後,母親遠走改嫁。木匠外公給他打了一副“迷你木匠工具”。自此,他跟著外公走街串巷,如此打發著時日,慢慢成長。小孩不覺得苦,日子如此平淡。
高三外公離世,他從學校回家,處理後事。
他將那一套“木匠玩具”隨著骨灰一起埋進了外公的墳裡。那年畢業後參軍從戎,自此孑然一身行走他鄉。
退伍回來後,做生意。憑藉超前的眼光,更勝一籌的吃苦耐勞勁,短短几年身價千萬。
我們見面時,他上身著潔淨熨帖的素色襯衣,下身穿一條休閒西裝褲。眉宇間藏著不可阻擋的英氣。
聊完許多好玩的事。最後他與我說:“去年一無所有了。”
他破產後的日子,朋友同事都替他感到無法接受。
他去爬山,朋友便輪流請假陪著。他在家中失聯較長,朋友就登門探望,儘管他反覆強調沒事,朋友仍生怕他想不開。
他突然看著我:“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未真正感到絕望。在那一套木匠玩具埋入土裡時,我就已經接受了生命的任何得失。這些年的財富更算不上什麼,都是身外之物。”
我點頭。
他總雲淡風輕,帶著幽默,沒有抱怨。
之後失去聯絡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每每想到他,總會愈加篤定:他已經知道,自己今生真正擁有的財富是什麼。
外祖父將木匠的拙樸教於他;自然田野滋養著他。骨子裡渾然天成有一種原始野性,這樣的野性讓他從容,不懼。
人的很多力量,其實都應該是從大自然中獲得,遠離大自然的人,也許常常會感到匱乏。相對應的,消極雜緒,也會在自然中消解。
那一年,他爬了很多山。他無助,無奈,尋求自然。
他深知:自然不會拋棄任何人,包括他。
後來聽說,他又風生水起了。
有間茶室老闆。
愛與他聊天,偷學茶。
他講,“東方美人。烏龍,80%以上深發酵,快接近紅茶的發酵度。但得喝品質好的,品質一般的香太浮於表面了,香不入水是不好喝的。”
那天一款茶,他喊話:“適合你,這壺熟普有咖啡豆的味道。”
有時結伴也未必要求愛好一致,他愛喝茶,我愛咖啡。也算是殊途同歸。
他比我大很多。身邊好多朋友都離婚了,大家偶爾聊起“男女之事”。
書裡看到一段關於“託付”,說:“兩個人的關係需要經營。剛開始互相包容很容易。生活久了,彼此需要給對方提供能量。”
開玩笑問:“什麼能量?”
我說:“淨化生活,以及探索生命深度與廣度的力量。”
待人接物,與己共處,不為別的,只為從微觀的角度中看到廣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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