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很難將“日本”和“貧民窟”這兩個詞聯絡起來。無論是日本的經濟情況,還是日本人本身的性格特點,都難以想象homeless會聚整合群。
有一天,在我租的這個兩層小樓舉行了一個小聚會。一共有四個人參與,我、和我合租房子的美國老太、英國老爺子,以及我和美國老太之前住過的青旅的管理員,一枚日本小青年。
我提到貧民窟,並表達了疑問。為什麼日本會有homeless。
日本小青年解釋了一番淵源,但沒有解釋出讓我信服的原因。
英國人的說法簡單直接得多:有些人選擇成為homeless。
會是這樣嗎?
我知道美國的homeless大多數帶著某種文化訴求。並非找不到工作,也非沒有家人,而是成為一種刻意尋求的狀態。前些年我去舊金山,住在聯合廣場附近的廉價旅館,周圍的小巷就全是流浪漢。我親眼目睹過有些年輕人舉著牌子說:給我酒,不要麵包。
但是日本人的性格中包含類似的主動追求居無定所的特質嗎?還是有其他的原因導致經濟貧困?大阪的貧民窟,是不是日本這個看似無懈可擊的國家最終存在的見不得人的陰暗面?資本主義傾軋下,底層的縮影?
去之前也搜了一些攻略。大多將之描述為一個殘破、可怕的地方,各國網紅帶著離奇的目光來此打卡直播,一度成為某種另類“旅遊目的地”。 我在3公里以外的車站下車,步行前進。穿過日本橋的二次元街區,女僕少爺沿街站立傳送傳單。旅遊業的蕭條也令異次元的人們受到影響。
穿過若干街區,在清冷的街巷中前進,感受瘟疫時節日本特有的短暫的安寧。 到達地鐵“新今宮”,就進入了所謂貧民窟的邊緣。不遠處是大阪地標之一的通天閣,以及大阪相對比較富裕的區域“天王寺”。
幾步之後,便能明顯感受到:啊,這裡就是“那個地方”了。
已經半年沒有異國遊客,這裡已經沉澱還原成最原本最真實最自然的狀態。使我意識到這裡是“貧民窟”的,不是房屋殘破或者街道骯髒,而是大量衣衫襤褸的老年人席地而坐,在街邊抽菸喝酒無所事事。但是,日本畢竟是日本。即使這些人群聚在一起,也不喧譁不吵鬧。
我看過的帖子把這一街區描述得又髒又破,但單看環境和日本的居民區區別不是很大。僅能從細節上體現出一些微妙的區別。
比如洗衣機店的機器大多老舊。投幣價格為200日元一次。自動售貨機上出售價格為50日元的灌裝飲料,這在日本也是絕無僅有的低廉。
附近有一間很大的“業務超市”,是日本常見的連鎖品牌“玉出超市”。我5月在大阪居住時,附近就有一間,價格合理,商品豐富。而這一間的價格,比之其他玉出超市又要便宜不少。
這片區域的中心是Kamagasaki公園。此處能看到不一樣的氣象。
公園中潦草地搭建了若干的簡易房,堆積著舊傢俱和家電。人們三五成群坐在其中。將他們形容為面無表情並不合適。因為我揹著相機路過時,明顯所有人都警惕地望著我。
我可以感受到其中所包含的敏銳,以及不願意被打擾的防範。有著這樣的情緒,不像是徹底破罐子破摔的流浪漢心態。
不過我並不十分害怕。基本上沒有用相機拍照。在他們盯著我的時候我就回以微笑和點頭。這個公園讓我想起日本動畫《黑社會的超能力女兒》中的杏子,以及和她一起生活在公園裡的homeless,反而生出一股不該有的親切感。
值得注意的地方也有。譬如銷售酒類的自動售貨機沒有需要刷身份證明的年齡限制。機器被鏈子鎖上,稍顯風聲鶴唳。
還有一趟單車廂電車穿過這區域。電車在這裡正好經歷兩個坡道,鐵道曲折上下也顯得有一些賽博朋克。我還巧遇一隻黑貓,攀爬在電線交錯的樓頂。使我想起《神經漫遊者》中的千葉城。
電車叫“坂堺電車”,來往於大阪和堺市。 溫泉酒店有不少。
說溫泉酒店不太合適,應該說是帶澡堂的多人旅館。家中沒有衛浴的人,可以在此享受泡澡——無論是富裕或貧窮的日本人,都熱衷於溫泉文化。
如果我會日語的話會考慮在其中住一晚,依靠我極為可怕的社交能力必定能探知許多隱秘的心事。(可惜不會)這種洗浴住宿的價格只要450日元左右。 大阪普通的溫泉膠囊酒店的價格是1500日元,這裡的價格只相當於常規價的三分之一。
無論男女,大多長髮。亂而不髒。衣服破爛拼湊,但沒有異味。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也體現著日本人特有的整潔性格。
整個區域不大,如果快步步行的話,20分鐘足以走遍。 我從下午4點逛到8點,到天黑。
拍照的時候遭遇過一次罵罵咧咧地阻止。有一個女性流浪者十分驚恐地躲避我。(她就在街上站著,我轉來轉去遇到她幾次,每次她都瘋狂地試圖避開我。只要我走到街道的這邊,她必定跑到另一邊去。) 有一個老先生坐在路邊喝酒,遠遠地跟我打招呼。我聽不懂,跟他說すみません(不好意思),不知道是不是聽說我的口音奇怪,他吐了吐舌頭。
這個區域成為“貧民窟”有一定的歷史淵源。 二戰時是難民聚集區,之後經濟蕭條,成為貧困人口的收容所。很多打一日工,朝不保夕的人們為了節約開銷,下班以後或者找不到工作的時候,就縮在此處。直到今天,這裡就成為了不工作/不想工作的人以最廉價的方式保持活著的地方。
有各種各樣的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離開家庭,投奔此處。
也有一些人,經過一段時間後重返社會,永遠地離開了這裡。 這裡也生活著普通人家。做經營,做買賣。也有年輕人居住。
社會學意義上的“貧民窟”指的是一個封閉的生態系統。位於底層的貧窮人口生老病死皆在此處。裡面可能有學校有診所。人們在此出生,在此長大。做生意也好,買賣也好,都封閉在一個“內迴圈”當中,和外界沒有聯絡。
日本的這個地方,是開放的。當然有人長住於此,但到底只是城市生態的一部分。許多人也需要出外打工。
我又想到英國老爺子的那句:有人選擇成為流浪漢。
然而,所謂“自願選擇”的背後有多少是真正的自願呢?有多少是“別無選擇”只能投入這種生活呢?當代社會,足以給予每個人最基本的保障了嗎?
全世界開始變得富裕不過是近三十年左右的事情。科技的發展前所未有,近三十年的變化超過過去三千年。無論是社會結構還是人的意識形態,都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耶穌時代的人可能可以理解維多利亞時代。但是,100年前的人,放到今天,絕對無所適從。
這是否能表示,所有的社會問題都已經解決了?已經有一套無懈可擊讓每個人都能安身的社會制度或者說系統呢?
連日本都還存在著這樣的地方和這樣的人群,答案想必不太樂觀。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AnA旅行者沙龍(ID:AnAlxz),作者:朱利安大王,日本通經授權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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