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者說】
作者:王青松(上海師範大學教授)
一切始於好奇心。自靈長類中的某一支在大約12萬年前走出非洲,窺見了世界的廣闊後,人類在空間移動和探索的腳步就再也沒有停止過。動機千變萬化,方式五花八門,交通工具與時俱進。或因懼怕死亡,徒步穿越大地去尋求永生之道;或為擺脫奴役,整個族群走上流散之途;或懷著發財夢想,揚帆出海,去遠方異域拓殖移民;或出於宗教虔誠,一步一拜朝聖轉山;或為了挑戰自我,跋山涉水;或純粹為了休閒觀光,探幽尋勝;要不索性自擬攻略,呼朋喚友,暢遊世界。道路不斷延伸,地平線不斷擴充套件,直至邊陲沙漠、海角天邊……
與此同時,與旅行和旅遊有關的歷史文獻和文學文字也慢慢留存、積澱下來,成為人類擁有的豐厚的精神文化財富。不過,它們的體裁、風格和美學品質參差不齊。有些只是隨意、散漫的日記,文字質樸,讀來真實可信;有些雖已敷衍成篇,但難辨真偽,令考據學家也束手無策;有些出自專業作家之手,觀察細緻,文筆講究,可作為獨立欣賞的物件;還有一些文字始終遊移在實錄和虛構之間,成為饒有意味的文學——文化現象。
張德明教授的新著《旅行文學十講》可謂恰逢其時。這是國內第一部面向大眾的旅行文學導論著作。著作立足全球化語境和本土意識,充分汲取比較文學研究、跨學科研究資源,從歷史演進、文體特徵與寫作策略三方面,對旅行文學這個新崛起的文類進行了深入淺出的闡述,是旅行文學研究的一項具有創新意義的成果。
1、一次穿越時空的文學旅行
翻開《旅行文學十講》,彷彿是跟隨一位經驗老到的導遊,從自己的書房出發,從上古出發,進行了一次穿越時空的說走就走的旅行。全書認為,旅行文學發軔於上古時代,之後歷經中古時代、大航海時代和啟蒙時代,直至當今的大眾旅遊時代,並以點帶面地品賞了世界旅行文學的諸多經典。
書中論及的古今中外旅行文學作品琳琅滿目,粗略統計下來有世界各國80多位詩人、作家的近百餘部(篇)作品。作者把文字中遭遇的山川河海、風物人情,以及自己的感受娓娓道來。既有大手筆的揮毫潑墨,也有工筆似的勾填描摹。這一點何其容易,因為這需要有深邃的歷史穿透力和當代視野,需要有雄厚的文學蘊藏作為墊層。飄逸的敘述、品評中,有的舒雲漫卷,有的如壁立峰巒,體現的不僅是個人對文學史、對某個作家、某部作品的具體觀點,更是對世界文學系統的某種立場。這一切並不難理解,因為張德明教授從事世界文學、比較文學教學研究數十年,十多年前就有專著《從島國到帝國——近現代英國旅行文學研究》問世,所以這部著作可謂水到渠成。
梁啟超肖像。1903年,31歲的梁啟超登上郵輪,開始了他的北美之旅。他勤於觀察,敏於思考,有所感觸就記於日記,回國後編成《新大陸游記》一書。張德明手繪
《旅行文學十講》一個顯著的特點在於,多方面體現了中國學者在旅行文學研究中的立場、思路和方法。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穿花繞樹般梳理出蔚為大觀的中國古代的旅行文學傳統。作者認為,中國旅行文學自莊子《逍遙遊》以降,歷經陶淵明的神遊、南北朝酈道元、謝靈運的地理山水旅遊,綿延出浙東唐詩之路,及至明代則誕生了以鄭和、徐霞客為標誌的一官一民的海陸旅行奇觀,最後抵達梁啟超,形成了中國古代“時斷時續、相互交錯的旅行文學傳統。”
書中也羅列出一批海外人士的中國旅行作品,透視出世界眼中的中國樣貌。《馬可·波羅遊記》、伊本·白圖泰的中國遊記、古朝鮮崔溥的《漂海錄》,英國毛姆的《在中國的屏風上》,當代美國彼得·海斯勒的《江城》,英國旅行家羅伯特·麥克法倫的《古道》等,可堪一幅亮麗的風景長卷,“為中國留下了一面藉助他人目光打量自我的鏡鑑。”尤其是《漂海錄》,更加突顯了漢文化圈友好交往的史實與文化姻緣。
另外,書中論及的作品大多耳熟能詳,可一旦從旅行文學的視角切入,則有別開生面的美感。比如,大旅行家徐霞客無人不知,而張德明立足於文字質地,巧妙地將個人真切感受和學術理性相交融,呈現了徐霞客的人格魅力和對旅途艱難的遐思。又如,在分析英國詩人拜倫的《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時,他認為,從空間詩學角度看,第三章的阿爾卑斯山峰峰頂與第四章羅馬大教堂的穹頂構成“一種微妙的結構性呼應,體現了朝聖者的靈魂對精神超拔的渴求。”這對理解長詩的主旨、結構,發掘海外旅行對拜倫思想成長的意義,確立拜倫在旅行文學發展史上的地位都具有一定意義。
馬克·吐溫肖像。馬克·吐溫是大眾旅遊時代的一位旅行家。1869年他的旅遊隨筆集《傻子出國記》出版,銷路頗好,從此他的名字家喻戶曉。張德明手繪
讀到這裡,或許會有人感到疑惑:這些文字有的是遊記、散文,有的是詩歌、小說,何以都屬於旅行文學?對此,可以從作者提出的關於旅行和旅行文學的“工作性定義”中找到解答。張德明認為,旅行是“旅行者從現實世界到可能世界的空間移動。”而人類文學史上一切描述此類空間移動的文字都可稱旅行文學。針對“現實世界”與“可能世界”,張教授無意從哲學與邏輯學等角度去辨析,而是作隱喻性的闡釋。他比喻道,我們的身體類似向日葵的枝幹紮根土壤,靈魂卻能像向日葵的圓盤一樣隨太陽移動,嚮往“不可企及的光明之境”,而旅行就是追逐光明之境的行動表徵。
這個兼具詩意和理性的界定直接決定了判別一部理想的旅行文學作品的標準。一部理想的旅行文學作品應能提供給讀者探索的機會和空間,要能同時帶領讀者進入外部世界、作者的內心世界,以及讀者的內心世界。這樣的旅行文學文字中,旅行行為是一個觸發點,是“一個人與世界相對立的途徑”,真正重要的是內心世界、精神世界。可見,作者對旅行和旅行文學有著認知的、審美的和哲學的高度期許。這避免了將旅行文學僅限於非虛構文類的、過於嚴苛狹窄的定義帶來的侷促,也符合旅行文學作為一個非常寬泛的文學實體的歷史事實。同時,這個定義還拓展了國內通稱“旅遊文學”的旅遊類專業教材的範圍,更符合當今的旅行實踐。其中蘊含著旅行文學研究思路的突圍。
2、一組生動的旅行文學寫作指南
《旅行文學十講》的下編是一組生動的旅行文學寫作指南,從敘事模式、時空結構、景觀書寫形態三個層面,深入作品內部,釋讀多姿多彩的旅行文學作品的文體特徵與藝術魅力,為欣賞覓得洞察幽微的路徑,為文學愛好者創作屬於自己的旅行文學作品輸送能量。
張德明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本雅明說,旅行者必會講故事。那麼旅行者講故事的方式有何特徵?張德明認為,旅行文學通常都是講述旅行者自己的故事,猶如自傳或者回憶錄,第一人稱敘事是旅行敘事的顯著特徵。雖然文學史上運用其他人稱的旅行文學傑作眾多,但是近現代以來,因為對旅行敘事的真實性、可靠性、權威性的要求,大多數旅行文學都採用第一人稱。那麼如何判別第一人稱敘事的意義?著者指出,萬事有利有弊,第一人稱敘事生動、親切,有在場感,但也有侷限。第一人稱屬於限制性敘事,敘述者只能講述自己的親身經歷,或者聽聞的事情,這就限制了講述者的敘述範圍。而且,“我”的敘述不僅受制於感官,還會受知識水平、道德觀念、政治立場、種族、性別等身份特徵的限制。當然,利弊不是絕對的,限制也恰恰是展示魅力的空間。文學史上的優秀範例比比皆是,康拉德的馬洛堪稱其中的典型。
時空結構和景觀書寫同樣彙集了旅行文學的獨特魅力。很多時候,人們只關注旅行目的地的新奇與壯觀,而將旅途本身忽略。在本書中,作者提醒說,從離開家門,甚至從準備旅行之時,旅行的時空位移就已經開始,而且,不同旅行工具帶來的時空跨越感受也各不相同。在羅伯·格里耶、布托爾等人的筆下,火車、飛機、機場煥發著迷人的藝術光澤。這些“非場所”不再短暫虛幻,而是在緩緩流淌的時間中,製造著一次次的“轉機”和浪漫。
旅行中遭遇的景觀不僅是物理時空,而且是心理時空和“社會階層結構”。旅行書寫直面的是現實景觀,但其底層是心靈的時空體。作家陳丹燕曾說過,“我不想消費自己目睹的世界,我想描繪它在自己心中的模樣。”毛姆的“屏風”上既映照出舊中國官場的腐敗墮落,也映照出普通中國人生存的痛苦艱辛,還有西方人的虛偽。列維·施特勞斯在南美叢林裡看見了人類文明的汙穢和垃圾。斯坦貝克穿越美國的旅行見證了民主與繁榮的虛幻。
作為引導文學愛好者進入旅行寫作世界的指南,張德明打破常規,選擇了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大學生的旅行文字作為範例。這既出人意料,又富有韌性。它既突出了旅行文學寫作應尊重第一感覺的要義,也體現了作者別具慧眼的鑑別力,同時也給無數躍躍欲試的、潛在的旅行寫作者以啟迪,可謂一舉三得。
3、一份文學研究成果,一份人生旅途結晶
開啟本書,你會發現其中有二十餘幅插圖,有的是水彩畫,有的是攝影作品,它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出自張德明教授之手。之前早就聽聞張老師擅長繪畫,是外國文學研究界難得的大畫家,曾獨立舉辦過畫展、出版過畫冊,但畢竟是耳聞,如今終於得以一睹風采。這些作品有莎士比亞、梁啟超、惠特曼的肖像,有張掖七彩丹霞,有貴州民居,還有旅行中拍攝的照片,如柬埔寨塔普倫神廟、美國印第安人保留地等。它們每每都能吸引人駐足停留,細細打量品味一番。它們展現了旅行景觀與文字的多維神韻,也展現了作者對文字旅行、實地“凝視”與記憶方式的體悟,以及其中隱含的話語、權力關係。它們在增添幾多趣味同時,更是張德明對旅行寫作基本正規化與“深度拓展”策略的實景演繹。
想必有人和我一樣,是帶著對旅行的美好憧憬遐想踏上這段文學閱讀之旅的,可當前變幻莫測的疫情讓旅行變得格外難得。如若疫情為現實世界的旅行按下了暫停鍵,何不從文字旅行開始?這可是“養精蓄銳”,儲備銀兩,為將來出了門大幹一場做準備的大好機會啊。當然,臨行前,請帶上張德明的這份“友情提示”:“旅行文學時時提醒我們,世界並非按部就班,如己所願,一日三餐,葷素搭配,營養齊全。世界有時可能只有半塊壓縮餅乾,一壺開水,卻要你支撐半天,徒步五小時,只為看一座神聖的雪山。”這段話讀來輕捷明快,叮噹悅耳,但也有點五味雜陳。是的,旅行是一種換裝、調整、儲能,令人亢奮,這部行雲流水、流暢絲滑的旅行文學教程,多少讓我們忘記了閱讀與旅行一樣也是一種勞作,可是,怎麼著都別忘了,旅行和旅行文學也有很多的“迷思”。
筆者認為,這部著作既是張德明文學研究的一種成果,也是他人生旅途經驗的一份結晶。如何將自己從旅遊者轉變為旅行者,本書引導我們走出了旅行的迷思,也走出《旅行文學十講》的“閾限空間”。它在提醒我們,在旅行大眾化的時代,真正有深度的旅行依然稀缺;在旅行文學大眾化的時代,真正有價值的旅行文學作品依然稀缺。它還呼應了作者關於“旅行文學”的界定,期望能提升大眾文化時代的旅行和旅行文學的精神品質。
(本文圖片均選自《旅行文學十講》)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13日11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