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六十年代初出生在陝西南部大巴山腹地一個偏僻鄉村。
兄弟姊妹八人,大哥二哥年長,很早就成了國家幹部。四個姐姐因家裡人多勞少,沒機會進學堂門,只有我和小妹上學。父母一天天年齡大了,姐妹們遲早是別人家的人,就盼我長大了支撐農村那個家庭。
蒙生當兵的念頭,始於七十年代末,受家庭和社會環境影響,從學校教育包括看露天電影,書本和銀幕上那些英雄形象深深地紮根在心裡。有一年,學校組織了同鄉何全章連長(1968年兵)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英雄事蹟報告會,印象極為深刻。
我的兩位堂兄明望和明生(1969年兵)都是邊防軍人,每當聽人提起,總是用羨慕的口氣談論他們哪一年走的,在外面應該是什麼職級幹部了。每次探親,見他們一身戎裝的光輝形象,夢想成為一名軍人。
當時農村缺吃少穿是普遍現象。中學時,我常穿一身帶補丁的勞動布褲子和別人送大哥的舊軍裝……學校剛畢業,我就參加了公社組織的基幹民兵武裝訓練。
1981年,自作主張報名參加了徵兵體檢,體檢合格後,在醫院當院長的大哥才回家與父母商量,母親知道後,真是哭了幾天幾夜。
在母親心裡不僅是捨不得我離開,還有一個永遠抹不去的記憶:我有個最小的舅,民國時期跑出去當兵,一去杳無音信,外婆為了等他,癱瘓在床,臨終時不能嚥氣……。似乎當兵就是生離死別。在新疆當兵的堂兄每次探家臨別時,她都要傷心落淚……。
大哥也給我做工作,說家裡只要解決了吃糧問題,外圍經濟上有他們負責,照顧好兩位老人,過日子沒啥問題,甚至許諾:等有機會從公社謀個差事,離家近……。
更不巧的是,那年在大隊任支書的父親開會時突然得了腦梗,半個身子失去了知覺,讓身體一向很好的父親和全家都不能接受,那一年真是讓人無法離開……。
1982年秋,我仍然打消不了對參軍的熱情和嚮往,又一次沒與任何人商量,參加了應徵體檢,母親再次以淚洗面……。我知道她理解我,可對身居大山深處的母親來說,在她內心又是多麼矛盾、多麼殘酷啊!
兩位哥見我主意很正,決心堅定,也回家並動員公社幹部和親友給母親做工作。大哥還安慰母親說,接兵的李連長親口對他說:今年的兵種好,是警衛兵……小車進小車出。她的情緒明顯比頭一年好了許多。當時已有外出打工現象了,我唯一能給母親承諾的是:“就當我出門打兩年工吧,很快……”,這是當時真實的想法。
1982年10月 4日( 農曆九月十九日)是送兵的日子。那天,我起得很早,下意識地到房對面的山樑上告別我熟悉的家鄉……。返回正迎上父親去倒昨晚換爐火的炭渣,見他佝僂著身子,一隻手吃力地提著一撮箕炭渣灰,面容憔悴……。當與父親異樣而凝重的目光交匯的那一剎那,猛然避開……不敢正視,多年後一直覺得對父親有一種莫名的愧歉。
親朋鄉鄰都陸續到了,頭一天就計劃中午招待為我送行的親友吃飯。家裡鼓樂齊鳴,鞭炮陣陣,但對親人來說,絲毫沒感到喜慶。
大哥二哥忙著迎接招呼客人,已經訂了婚期的姐姐表情嚴肅地張羅著茶飯……二嫂(其親弟積福與我同時入伍離家)邊洗菜邊抹著眼淚……。
當天到場的長輩有黃泥梁大舅、隔壁四爺(叔)、坎上彭泗州么叔以及衛學申表叔等。我含淚給桌上包括父親在內的尊長敬(斟)了酒,大哥把我叫到大門邊小聲說:“你可要撐住!堅強些……”。
母親在臥室由親戚陪著……她的手是冰涼的,臉上沒有血色,只有淚水不斷,大家都怕她暈過去,可是她掙扎著,掏出不知什麼時候用手絹為我一針一線縫製好的、既可以當錢包又可以當針線包的一個飾品,裡面裝著三十多塊零錢,塞到我手裡,泣不成聲地說:“兒吶……把你拴到家裡又苦又累,沒什麼前途,家裡的事你就放心吧……”。此時我已淚如雨下、嚎啕大哭……。後來是怎麼離開的,我的眼前始終是模糊的……。
隔壁明志、明祥兩位堂兄攙扶著我,一直走到當時的公社所在地——田壩堡子。一路上有父老鄉親們追到路邊為我送行,不時塞給我手上一兩塊錢或囑託!至今還記著他們的名字,生怕辜負了他們的期望。
當年田壩公社共4人應徵入伍被錄取,在從各大隊彙集堡子作短暫停留後,又是公社組織的歡送儀式,彩旗飄揚,鑼鼓喧天。我們從鄉公所出來,要穿過送行隊伍到對岸的公路邊乘車去觀音區公所,再到縣上離開。當跨過鐵索橋那一刻,唯有我,下意識地轉身向對岸山頭上送行的人群漫無目標地揮了揮手……。
第二天,第一次到縣城,由裡到外換了嶄新的沒有領章帽徽的綠軍裝,第一次離開父母,離開了生養我的故土……開始了我的軍旅生涯。(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