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
寫這篇小文時,我是心懷歉意的。
盥洗室裡有一罐綠蘿,為水養。為的是裝點環境,改善空氣所用。算起來,該有三四年時間。三四年,對人生而言也不算短,何況對一種羸弱的花卉?
平日裡,盥洗室是進進出出的場所。但除了洗漱、照鏡、整整衣冠之外,很少去看綠蘿一眼。更沒有把它放在心上,連給它見見陽光,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都忽略了。沒有陽光和新鮮空氣,不知它是怎麼堅持到今天的。葉,依然綠,只是少了一些自然光澤。枝椏有點彎曲,可能是缺氧的緣故。
那天,天氣酷熱,盥洗室裡甚是悶鬱。開啟水龍頭,抹一把臉,感覺涼爽了許多。遽然,有一股草木的清香,撲入鼻孔,心一喜。抬頭,見是那一罐綠蘿,依然默默地呆在那裡,似熟悉又陌生。它的這般無怨無悔的堅持,使我猛然清醒,繼而羞愧難當。是什麼樣的一種冷漠心態,遮蔽了我心靈的窗子,如此對待一個與我們“同甘共苦”的植物朋友。難道,我的良知如斯不堪推敲嗎?
於是,我把它輕輕地拿了下來,將三片黃葉掐掉,用乾淨的溼布,把所有的葉片擦拭一遍,又用微型噴壺,噴灑清水。而後放於陽光不太強烈的地方,開啟窗子,讓清風微微吹拂它。葉片上留有晶瑩的清水一粒,像一滴孤淚。
我的心,沉了一下。
細想起來,人世間有多少美好事物,曾經被我們忽略?真是難以計數,這是人生的一大缺憾。凡美好事物,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它們不事張揚、煽情、炒作,不媚俗,不出售靈魂,又甘於寂寞,守身如玉。它們的存在,就是德澤的存在,不然世界會變得虛無一片,暗淡一片。
這一罐水養的綠蘿,假若被置於陽臺上,栽於新土裡,一定長得又粗獷又精神,而且定有幾米長了。如是,我也不會視而不見了。讓它在水罐裡生存,也不要長勢很旺,是我的設計和需要。它無言地服從於我,委屈地活著,淨化著盥洗室裡的空氣。按理,更應得到格外的料理和呵護,然而,被我忽略了,它卻依然如故,不改綠蘿應有的本色。它,也是一種盆景式裝點,美化著一處生活空間,一呆就是幾個春秋。
它,當屬於美好事物。被忽略,錯不在它,而在於我。我千不該萬不該,以位置決定它的處境,甚或命運。我喜愛一切的草木和花卉。家裡長長的兩個陽臺上,養滿了花草。我從不迷信奇花異木之類稱謂,凡有綠葉者,我都視為上賓。什麼國花市花,什麼國色天香,都是人強加於植物身上的虛名。花木本身,是不會在意這些虛榮的。所謂“歲寒三友”之類,不過是文人墨客藉以寄託感情的產物而已。
自從草木花卉被人類分為三六九等之後,命運就有些不同了。在美好事物面前,人又是多麼不勝推敲的存在啊?細細琢磨,大朵牡丹、芍藥、春蘭秋菊,與山野裡生長的千百種各色小野花,又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呢?其實,哪一種花卉,原本都是野性的自然之物,無一例外。在當時所處的自然環境裡,它們都是一方驕子,被陽光、空氣、雨露所呵護。裝點著自然之美,淨化著大地與心靈。人,賦予它們太多的虛名與涵義。
那一年我在洛陽,去觀賞名揚中外的洛陽牡丹,心有感動,但沒有更多的想象和印記。因為,覺得它們被抬舉得過高了,顯得有些虛幻而不實在。這與牡丹無關,是我的偏見使然。
而在初秋的太行山脈,我見到金色的、小小的懸崖菊時,心,不啻有感動,更有所震撼了。它們爬滿了懸崖峭壁,顯得那樣堅韌和果敢,緊緊貼於石壁,在迎風盛開,像一群金色的蝴蝶,合翅吸附在那裡。它們的生命力如此頑強,如此生意盎然,不能不使我心生感佩。這種感動,其實只與自己的生活經驗有關。
於是,我站在峭壁下,口占小詩一首:“太行有金菊,懸於峭壁間。根生無土處,何忍回首看。”我是有些擔心它們的生存之境的,一旦有強勢風雨來臨,能否安然無恙?
不過,有一點值得思考。那就是,這些懸崖菊,假如不在懸崖上生長,而在公園裡的平地上,我會不會如此精心地觀察,並生出異樣的感動?位置,究竟是什麼“怪物”,讓人發生錯覺或偏執,甚至讓人糊塗?其實,世間萬物都有自己所處的位置和執行軌道。高處和低處,只是視覺上的差別,而無生命意義上的差別。
這裡的懸崖菊,和我盥洗室裡水養的綠蘿,生命意義是相等的。不相等的,是人的視覺和內心世界的等級觀念。善待萬物,乃人生的必修課,也是自我完善的最好體現。生命的輪迴,屬於自然規律,而非人的意志所能駕馭的。其間的生生滅滅,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並無特例。
寫完這篇小文時,室外高溫。我的綠蘿,見了陽光與清風,倒是顯得精神了許多。我暗自提醒自己,每日都要讓它見得陽光和清淨的空氣,並有友好的撫摸。不能讓它再有絲毫的傷痛與失落感。而讓我慶幸的是,自己竟有了一點悟性和自察精神。就如一位師者所言:“用慚愧心看自己,用感恩心看世界。”(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