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殘遊記》中,劉鶚除了寫到濟南的風景,還記錄了登泰山的經歷,此外,也以黃河岸邊的平陰為背景構思了系列故事。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稱讚《老殘遊記》“敘景狀物,時有可觀”。其實,小說對於人物心理的描摹也極精彩,可謂活色生香。
《老殘遊記》中有幾處專心寫景,如對濟南的大明湖、千佛山、趵突泉、金線泉、黑虎泉等著名景點的描寫,用筆極簡,但無不充滿畫意。
《老殘遊記》續集寫到在泰山極頂看日出的情景,也是如此。小說用一小段話,來描述老殘等一行人登上日觀峰的亭子之所見:看那東邊天腳下已通紅,一片朝霞,越過越明,見那地下冒出一個紫紅色的太陽牙子出來。逸雲指道:“您瞧那地邊上有一條明的跟一條金絲一樣的,相傳那就是海水。”只說了兩句話,那太陽已半輪出地了。只可恨地皮上面,有條黑雲像帶子一樣橫著。那太陽才出地,又鑽進黑帶子裡去,再從黑帶子裡出來,輪腳已離了地,那一條金線也看不見了。
寥寥數語,不假太多修飾,無比生動地勾勒出泰山日出的奇妙場面。曾經到泰山看過日出的人,讀了這段文字,會情不自禁地把那段轉瞬即逝的場景,再細細地舒展到眼前來。
除了寫景狀物,《老殘遊記》(包括續集和外編)對於人物心理的細膩描寫,其實也有很多“可觀”之處。這些細節,有的濃墨重彩,有的似乎閒筆,但都相當用心,或新穎其說,或別有深意。
比如,對於逸雲的塑造就是如此。小說透過人物自述的方式,以大段的心理描寫,刻畫逸雲這樣一個敢於追求個性和自我,頗具“判逆”色彩的女性形象。按小說所述,逸雲本是鬥姥宮裡的一個尼姑。逸雲自己介紹,“我們從小全得讀書,讀到半通就唸經典,做功課,有官紳來陪著講講話,不討人嫌”,一方面要研讀經書,另一方面還要不時地陪客伴遊,可見,她們類似半尼半妓的角色。
就在這種情況下,逸雲遇到了任三爺,並且“一見就投緣”,深深墜入情網。對愛情懷著美好憧憬的小尼姑,又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狀態呢?逸雲描述自己的心思,晚上連覺都睡不著,“閉上眼就看見他,睜開眼還是想著他,這就著上了魔,這夜覺可就別想睡得好了!到了四五更的時候,臉上跟火燒的一樣,飛熱起來。用個鏡子照照,真是面如桃花。”“奇怪!到天明,頭也昏了,眼也澀了,勉強睡一霎兒。剛睡不大工夫,聽見有人說話,一骨碌就坐起來了。心裡說:‘是我那三爺來了罷?’再定神聽聽,原來是打粗的火工清晨掃地呢。歪下頭去再睡,這一覺就到了晌午了。等到起來,除了這個人沒第二件事聽見,人說什麼馬褂子顏色好、花樣新鮮,冒冒失失地就問:‘可是說三爺的那件馬褂不是?’被人家瞅一眼笑兩笑,自己也覺得失言,臊得臉通紅的……”一個“花痴”少女的形象躍然紙上,那種對於愛情的熾熱情感打動人心。
令人惋惜的是,這份愛情最終沒有修成正果。僅僅為了描寫逸雲在感情遭遇挫折期間的各種心理活動,一段又一段,作者竟然用了整整一回半的篇幅,“我就仔細地盤算了兩夜”“我起初想”“又盤算盤算想到”……花費這麼多筆墨,作者當然並非為了獵奇,或者為了把一個女子寫到透明,最終還是為了讓逸雲說出自己的“頓悟”來,“近來我的主意把我自己分做兩個人:一個叫作住世的逸雲,既做了鬥姥宮的姑子,凡我應做的事都做。不管什麼人,要我說話就說話,要我陪酒就陪酒,要摟就摟,要抱就抱,都無不可,只是陪他睡覺做不到;又一個我呢,叫作出世的逸雲,終日裡但凡閒暇的時候,就去同那儒釋道三教的聖人玩耍,或者看看天地日月變的把戲,很夠開心的了。”到這裡為止,算是完成了作者心目中逸雲形象的塑造,作者的真正目的也表露無遺,為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畫了一個像:心性超脫,又不避俗世,既知禮法,又敢於突破束縛。這何嘗不是作者在新思想影響下,對人情世事、對女性形成的一種新看法?而作者由此又返轉回去,再借逸雲的話,透過逸雲的心理活動,表達實為作者自己對於儒釋道三教之觀點,就顯得水到渠成、順理成章了。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講,作者塑造出來一個全新的女性形象,自有其開創之功。而能把這個人物刻畫立體豐滿,豐富細膩的心理描寫又功不可沒,如錦上添花一般。
再比如,小說對於“菸民”心理的描寫,也很準確很到位。老殘從東昌府回濟南,在平陰遇阻,巧遇住在同一家客店的老相識黃人瑞。到了晚上,黃人瑞前來邀請老殘吃晚飯。老殘樂得有人請客,尤其黃人瑞那裡還“用口蘑燉了一隻肥雞”,於是鎖上自己房門,跟著到黃人瑞的上房裡去。不料,一到房間裡,發現除了屋中間八仙桌子上擺好了碗筷,屋邊土炕上還擺著抽鴉片的煙具。老殘不抽大煙,黃人瑞就勸他,“其實這樣東西,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癮,隨便消遣消遣,倒也是個妙品……”老殘回答:“我吃煙的朋友很多,為求他上癮吃的,一個也沒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進去了。及至上癮以後,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個無窮之累。”因此,老殘反而勸黃人瑞“也還是不消遣的為是”。黃人瑞則嘴硬辯解:“我自有分寸,斷不上這個當的。”就這兩句對話,活生生地把“菸民”的真實心理描繪出來了,也把道理講清楚了。類似的對話,現在是不是也還經常聽到?我們大都瞭解,身邊有抽菸的,開始時幾乎都是這樣的心理,覺得抽上一根菸,消遣一下也沒什麼,可是時間一長,真生出煙癮來,再戒菸就很不容易。所以,不抽菸的人,就別想著去學習這門“技藝”了,千萬不要認為“自有分寸”,覺得自己心裡有數,不過抽著玩玩,不會上癮。其實,正如老殘說的,都是玩著玩著就上癮了。一旦上了癮,且不說會不會有“無窮之累”,僅戒菸那段時間的“心癢”,就很難熬的。
當然了,這句抽菸“反成了個無窮之累”一語,看似勸朋友戒菸,實也包含劉鶚匡世救弊之深意。從1903年開始,劉鶚以“鴻都百鍊生”的名字,在《繡像小說》上發表《老殘遊記》。當時,清廷已經風雨飄搖,百弊叢生,而這與鴉片有著莫大關係。鴉片的大量輸入和肆虐,銷蝕了人的身體,消磨了人的精神,也進一步加深了清廷的政治腐敗和財政危機。作為一位清朝統治的堅定維護者,作為一位體察時弊又希望有所作為的知識分子,眼見鴉片禍民禍國如此之烈,劉鶚發出抽鴉片“反成了個無窮之累”的感慨,表面勸友,實乃勸世。這一段看似閒筆,實有許多深意寄託其中。
魯迅先生在寫作《中國小說史略》時,單獨把清末一類作品列為譴責小說,並概括這些作品的特點為“揭發伏藏,顯其弊惡,而於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並及風俗。”《老殘遊記》即被列為四大譴責小說之一,從小說內容及風格來看,確實鮮明地體現出如上之特點,而劉鶚長袖善舞,透過大段的心理描寫,使內容表達更加從容不迫,遊刃有餘,讓人讀來也感覺增添了幾分趣味。(大眾日報客戶端記者 於國鵬 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