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劉在《三體》中講了一個“無故事王國”的故事,無故事王國是一個島國,環繞著島的那片海叫饕餮海,無數兇猛異常的饕餮魚遊弋其中,它們像鋼鐵做成的機器,啃食所有漂浮在海面上的東西,無堅不摧。
現如今的房企猶如漂搖於饕餮之海的孤舟,但凡向海中扔點東西都會瞬間被撕碎,這些東西可能是美元債,也可能是信託產品,還可能是民間借貸,又或表外融資。
至暗時刻,漂搖之舟的房企老闆是像海明威一樣吶喊出“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還是遵從著古老的人生哲學“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泰禾黃其森,新力張園林,華夏幸福王文學,藍光楊鏗,寶能姚振華,恆大許家印,花樣年曾寶寶、潘軍,奧園郭梓文,禹洲林龍安,陽光城林騰蛟,佳兆業郭英成……
魯迅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但在此刻這些房企掌舵者恐怕是最懂彼此的人了,過往的榮耀與今日的失落就是他們最大的共同話題。
我們不妨從頭回顧爆雷房企的掌舵者們是如何溫柔地走進那樣的“良夜”,又是如何於悄無聲息間與“至暗時刻”猝然而遇,而全然忘了“凜冬將至”的警告與箴言。
公開市場違約派:喧譁與騷動
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週五晚上,很多人已經在刷著睡前手機做入睡前最後的練習,突然一條“廣東省人民政府約談恆大”的訊息彈窗而出,還沒來得及點開,接著在更多的地產圈微信群中又接二連三地跳出。
就在廣東省約談恆大的訊息發出前一小時,中國恆大在港交所釋出公告,稱一筆2.6億美元擔保無法履約,這無疑是在公開市場上投下一枚重磅炸彈。
首當其中的正是恆大實控人許家印。據信廣東省政府約談的物件即為許家印本人,並應恆大要求向恆大派出工作組。
廣東的動作剛做完,一行兩會緊接著也釋出了各自的官方聲音。
央行以答記者問的形式回應恆大問題,第一句話就是“恆大集團出現風險主要源於自身經營不善、盲目擴張”,接著說到“短期個別房企出現風險不會影響中長期市場的正常融資功能”。
銀保監會與證監會的表態也大致相仿,話裡話外“作妖”那是他一家的事,與旁人無關。
約談過後,許氏無言,家印沉默。
再無往昔“愛馬仕哥”的瀟灑,不見女明星在側的風流。
只是有一點頗堪玩味。在恆大於港股公告發出之後不到一小時,廣東省約談許家印的訊息就已見諸網路。這至少說明許家印住得還不算遠,因為約談新聞稿中明確說了恆大發布公告在先,政府約談在後,並且政府是關注到公告後於當晚立即進行了約談。
如果不是離得近,許老闆哪有那麼方便隨叫隨到?
好在約談過後近一個月,於2021年底,許家印繼續露面,並以公開表態“拒絕躺平”的形式宣告自己在恆大的存在感。
而市場要的並不是哪個人的存在感,而是從谷底爬起來的勇氣與智慧,以及兌現承諾的責任。
同樣是公開市場違約,花樣年曾寶寶較之恆大許家印就敢言的多,也跳脫的多。
今年10月4日晚間,花樣年控股披露公告稱,公司約2.06億美元的未償還票據已到期,且未於當日付款,構成實質性違約。
公告一出,市場譁然。
因為就在“爆雷”前不久的9月20日,花樣年還在釋出澄清公告稱,“公司經營情況良好,運營資金充裕,不存在任何流動性問題”。
2021年半年報也顯示,花樣年尚有300多億元在手現金,為何卻還不起2億美元債?
當晚,曾寶寶在個人微博上分享了一張電影《至暗時刻》的海報,海報中印著一行字:
NEVER GIVE UP. NEVER GIVE IN.
隨後曾寶寶又在朋友圈中感嘆道“沒偷沒搶沒殺人放火”,“高低起落沉浮,都是我該經歷與應得的。”
字裡行間,雖敗猶榮。
或許覺得個人社交媒體尚不夠正式,10月8日花樣年又流出一封“寶爺家書”,以員工內部信的形式向外界釋放聲音。
雖然這不是外界第一次看到花樣年“曾小姐辦公室檔案”的公文信箋抬頭,但大呼“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的人仍然不在少數。
然而不管怎麼說,在市場質疑花樣年“躺平”之際,寶爺給出了自己的態度,雖然這種態度文藝範十足。
相比而言,花樣年另一位創始人潘軍則顯得中規中矩。在12月6日釋出的實際完成於12月2日的訪談中,潘軍說了很多,但讓人印象深刻的只有一句話:
置之死地而後生。
北京老牌房企當代置業雖然體量不大,但違約的債券規模並不小,而且與花樣年一樣,也是在違約之前反覆給市場釋放信心,明示暗示不會發生違約。然而,終歸卻是逃不了的結局。
10月11日,當代置業公告稱,尋求將10月25日到期的2.5億美元優先票據延期三個月至2022年1月25日,避免任何潛在的償付違約。
當代置業還同時釋出公告稱,公司董事會主席張雷和總裁張鵬有意提供合共約8億元人民幣股東貸款,預期於未來2-3月內完成。
就在外界以為當代置業能在張老闆的鼎力支援下度過違約關口時,不期然,當代置業還是在公開市場違約了。
10月26日,當代置業釋出公告稱,公司於10月25日到期的2.5億美元優先票據,未能按時償還票據本金及其應計但未付利息。
此後當代置業新聞中再無覓得張雷身影,唯有的一次還是他持股52.7%的物業港股第一服務賣給了孫宏斌,融創服務以6.93億元的對價收購32.22%的股權,其中張雷轉讓股份共計21.39%。
如果此番套現是為了給當代置業湊齊8億元股東貸款,那麼張老闆也算是頗有仁義,只是能多大程度上挽回違約代價,恐怕很難說。
《麥克白》中,莎士比亞說“人生如痴人說夢,充滿了喧譁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 。歷經波折如此,不知房企大佬們會不會心生同樣的感慨。
債務重組派:弟兄們跟(給)我上
在危機邊緣,楊鏗選擇了退位,承接藍光發展董事長之位的不是旁人,正是楊鏗的二公子楊武正,一名擁有海外金融碩士學位的95後。
藍光的債務危機肇始於2021年年初,彼時市場上就傳出藍光或將被收購的傳聞,此時剛被選為藍光發展董事的楊武正已開始代表公司對外發聲,明確表示“不考慮出讓控股權,不會甩賣公司”。
及至6月1日,楊鏗忽然將手中持有的1.69億股上市公司股份全部轉讓給了藍光集團,不再直接持有藍光發展股份。此次股份轉讓對外的說辭是控股集團為了應對股票質押風險所做的安排。
數日後,楊鏗辭任藍光發展董事長,公司董事會改選楊武正為董事長。
父子二人完成“交棒”,不過卻是于山雨欲來間完成的權力更替。
7月11日,藍光發展公告“19藍光MTN001”實質性違約,徹底揭開了爆雷的蓋子。
不同於恆大、花樣年、當代置業的境外債違約,藍光發展屬於境內債公開市場違約,其影響更甚,可供參照者往前有華夏幸福、泰禾,往後則有泛海控股。
今年3月份,盧志強得知泛海系產品大量違約後,緊急從國外往回趕,目的只有一個:
最快手速處理資產。
據財新的訊息,自今年二月以來,泛海系旗下各類資金池全線暴雷,規模估計有三百億。
武漢CBD專案,賣;境外主要資產IDG,賣;杭州民生金融中心,賣;泛海股權,賣。
一系列資產處置之後,泛海還是沒有回血成功。
到今年中時,賬面上有近600億的有息負債缺口。
最大的一道口子從債券市場撕開,總額七億元的中票“18泛海MTN001”,在8月29日到期後,泛海無法提供資金落實及本息償付憑證。
泛海的第一筆境內市場公開債券意料之中的暴雷了。
但是對於年近七旬的“泰山會”大佬盧志強來說,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以至於最後慨嘆:
“我經商辦企三十多年,對這兩年的困難估計不足。”
對困難估計不足的還有王文學,早年對賭環京,後來對賭平安,想不到一次比一次難堪,至今無法離開牌桌。
今年8、9月,金融機構多次強平華夏幸福控股股東所持華夏幸福股權,“平安系”被動成為第一大股東。但是“平安系”透過上市公司公告,表示無意於成為公司控股股東或實際控制人。
也就說,華夏控股的控股股東和王文學的實際控制人地位保持不變,仍要履行“看守內閣”的責任。
河南人韓愈說“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曾經的河北首富王文學也不是慫包。今年2月,在與債權人開完會之後,華夏幸福又開了一場千人大會,王文學對著手下這幫人說到:
“幹到今天這步,我願賭服輸。”
話音未了,又補了一句:
“但是作為員工,每個弟兄,我們也應該講點義氣。”
泰禾危機爆發時,黃其森沒有要求員工講義氣,而是直接用軍事語言下了一道“命令”:
“管理幹部既要拿‘手槍’,也要拿‘衝鋒槍’。”
在地產行情好的時候,房企中流行一句話叫作“讓聽得見炮聲的人做決策”,等到行情走弱時,聽得見炮聲的人早已成了炮灰,這時候只能讓高管們衝入戰場,但這一切的前提是老闆自己能夠甘冒鋒鏑之險。
從2020年7月泰禾就官宣引戰萬科,然而直至2021年末雙方也未談妥。今年7月,泰禾集團在回覆深交所問詢函中就萬科入股一事表示,"公司控股股東此次股份轉讓框架協議中設定了股份轉讓的先決條件,截至目前,上述協議中的相關先決條件尚未全部滿足。"
究竟是什麼樣的先決條件阻止了萬科的腳步,恐怕也只有黃其森最為清楚。
相較之下,王文學早先刮骨療毒,在2019年就將25.25%的股份轉讓給了平安,還不惜揹負三年近五百億淨利潤的對賭協議,真稱得上是甘冒鋒鏑之險了。
雖然最終對賭失敗,但好歹平安仍在華夏幸福的船上。如果黃其森當時也能拉萬科上船,萬科未嘗就不能做第二個平安。畢竟祝九勝都把話撂下了:
“要麼一起沉船,要麼一起上岸”
To Be or Not to Be
林騰蛟拒絕一起“沉船”,在10月份內部會議上對員工表達了度過危機的決心:
“不會拋下員工,在關鍵時刻要同舟共濟。”
在陽光城瀕臨險境之際,他表示押上全部身家,以個人財富擔保債務,回援陽光城。
危機顯現於三季報。2021Q3單季度陽光城扣非淨利潤虧損17.52億元,同比下跌274%;前三季度其資產減值損失達16.5億元,同比大增518%。
面對巨幅虧損,最大的外部投資者首先不答應了,陽光城第二大股東“泰康系”對業績報表投下兩張反對票,並要求陽光城管理層對三季度公司經營惡化給出一個合理解釋。
林騰蛟沒有一句抱怨,在業績釋出的第二天即率領一眾高管去了泰康總部,尋求投資人的理解。隨後,又馬不停蹄趕往大本營福建,盤整資產以及最重要的:
找錢。
因為危機如影隨形,間不容髮。
今年8月,陽光城一季報中貨幣資金尚有485億元,其時陽光城曾表示其中約40%可以隨時動用。可到了11月份,在與投資人的溝通中,陽光城則稱現金餘額為260億元左右,可以動用部分只剩下不足7億元。
也正是在此期間,陽光城遭遇股債雙殺,三天時間陽光城股價連續暴跌超過20%,速度之快連大股東質押股份也被強平;公司債更是短短一個月價格從80元附近跌至25元,堪稱“膝蓋斬”。
勢若累卵。就在外界以為險情將蔓延開來繚燒美元債之時,陽光城及時阻斷了火情。
11月18日,陽光城宣佈三隻到期美元債展期已經完成。
而展期的背後則是新票據由陽光城母公司提供擔保,同時由持有母公司43.98%股份的實控人林騰蛟提供個人擔保。
陽光城在10月30日召開內部會議稱,公司新增融資來源主要有兩個,一是陽光控股持有的興業銀行股權,二級市場出售價值近50億元;二是變現持有的萬物雲4.8%股權。
換言之,林騰蛟賣了手上最值錢的資產,只為保住處於違約邊緣的房地產。
望北樓上,欄干拍遍
佳兆業郭老闆未嘗不想保住命途多舛的地產家業,只是寄身香江一隅,騰挪空間小了許多。
一江之隔,望北樓外,想不到一別竟成永隔。
有人說,“郭英成不回內地,在香港的財富,也能讓他過上好日子。”
那要看如何理解“好日子”,如果只是將好日子理解為衣食無憂照樣發財,那或許郭英成沒有必要甘冒風險再回內地。但如果好日子的含義不止於此,還意味著一生的功成與名就,那麼郭英成就總有需要回來面對一切的一天。
還有人說,“郭老闆不會回來了,因為潮州人不在乎個人名望,對幸福和自由看得比財富更重要。”這個在媒體報道中被稱為佳兆業員工的人認為,老闆是個固執的人。
如此推測郭英成,未免有些草率,且不說以籍貫論人本就偏頗,更何況潮州籍富豪大佬比比皆是,未見得就不在乎個人名望。
但是郭英成始終滯留未回也是事實,哪怕在佳兆業艱難求生的2021,郭英成至多也只是與內地投資人電話連線,始終緣慳一面。
在11月4日,因佳兆業擔保的錦恆財富理財產品延期兌付,部分投資人聚集在深圳佳兆業總部。隨後,佳兆業集團總裁麥帆出面在羅湖區酒店與投資人面對面溝通,商議制定兌付方案,並現場徵求投資人的意見。
即便面對投資人跑到總部現場維權的緊張局面,作為佳兆業集團董事局主席的郭英成也只能選擇電話連線現場投資人,並盡力給予好言撫慰:“佳兆業是負責任的企業,給佳兆業時間,有能力和辦法償還。”
有意思的是不止是給時間,還有債權人表示要給佳兆業錢。
有一筆12月7日到期的4億美元債,佳兆業提出延期18個月,息票仍為6.5%,同時要求該方案的透過需要至少95%的債券人的同意。
但是這份交換要約方案甫一推出,多數債券人便投下否決票。理由也很簡單:
沒有誠意。
對照陽光城、奧園等暴雷房企與債券人就美元債展期達成一致的代價,包括追加抵押物、實控人信用擔保、提高票息等更具誠意的和解條款,佳兆業是一個也無。
為此,債券人反其道而行之,不著急兌付,反而提出可以向佳兆業提供包括舊改專案貸款在內的新的融資方案。
末了,債券人還丟下一句話:“如果公司到頭來還是不領情的話,也真沒辦法,我們也只能靠一邊,讓一些可能比較激進的債權人去推進行權的計劃。”
好一招以退為進。被媒體解讀為,債權人喊話佳兆業:
錢擺面前了,別躺平!
那麼佳兆業為什麼不答應呢?
因為新方案留有“倒刺”:該筆舊改專案貸款金額至多10億美元,票面利率卻高達12.5%。
讓郭老闆和佳兆業如何敢應承?
論態度,郭英成是有夠謙卑的,在業績釋出會上,他會自己親手握著一打名片,一邊誠懇地看著對方,一邊用另一隻手將名片遞過去,全程保持著上半身微傾,一副隨時聆聽指教的樣子。
論人脈,郭老闆也不遑多讓。在今次債務危機中,郭英成就找來了兩位香港超級富豪邱達昌和鄭家純,接盤佳兆業集團啟德住宅用地,代價79.48億港元,
邱達昌是遠東發展集團主席兼行政總裁,有著香港“小老虎”之稱;鄭家純是新世界發展主席,來自香港四大豪門家族鄭氏家族。
也許這就是郭英成喜歡香港中環四季酒店的原因,不過郭老闆也不能交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內地的投資者和債權人還期待著他兌現2017年時說過的話:
我愛祖國 會回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