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因應美國國家戰略、國防戰略、軍事戰略的重大轉向和先進科技迅猛發展帶來的推動作用,美國軍事理論創新進入一個空前活躍期,先後湧現出“空海一體戰”“多域戰”“作戰雲”“敏捷戰鬥部署”“分散式殺傷”“馬賽克戰”等諸多創新作戰概念。由於這些創新軍事理論、作戰概念與戰法打法主要面向未來可能發生的大國戰爭,中、俄又是被美國點名的主要“競爭對手”(從軍事與戰爭角度講,實際上就是“假想敵”
),因而深入研究美軍創新作戰概念便具有重要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美軍花樣繁多的創新作戰概念
2011年前後,奧巴馬政府提出“亞太再平衡”戰略的時候,剛剛從長達十年之久的反恐反叛亂戰爭(即阿富汗、伊拉克戰爭)泥潭中抽身出來的美軍一下子陷入迷茫狀態。各軍種都沒有為未來可能發生的大國戰爭做好準備,而這正是美國戰略重心轉移對美軍聯合部隊的根本要求。於是,在戰略預算與評估中心的啟發下,美空、海軍曾聯合提出“空海一體戰”理論。但是,該理論總體上是不成熟的,不僅內容較為空泛,更重要的是沒有將陸軍、海軍陸戰隊等地面力量納入進來,因而也就得不到陸軍、海軍陸戰隊的支援,更無法上升到國防部、參聯會層面,無法成為一個具有統攝性的聯合作戰概念。因而,這個曾名噪一時的作戰理論最終被全面放棄。然而,經過數年時間的不懈探索以及對現代戰爭形態演變規律認識的不斷深化,美軍各軍種(及國防部)逐漸形成適合本軍種(及國防部)的作戰理論,總體上呈現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面。
美陸軍提出“多域戰”概念。“多域戰”理論的提出,在很大程度上是美陸軍抗衡美空、海軍聯合提出的“空海一體戰”概念的結果——美陸軍不甘心被排斥在“空海一體戰”構想之外,而是極力想保持其在未來聯合作戰中的重要地位。換言之,美陸軍提出“多域戰”概念,意在表明其將推動作戰能力從傳統陸域向海、空、天、電磁、網路、人文等其他作戰域拓展。另一方面,“多域戰”理論的高明之處在於:在訴諸本軍種利益的同時,抓住了現代軍事發展趨勢的本質要求——從多軍種聯合到各作戰域深度融合,因而很容易得到其他軍種與國防部的認可。從戰場制勝機理看,“多域戰”要求陸、海、空、天、電磁、網路等各域作戰能力深度融合與密切協同,充分利用各作戰域有利的“時間視窗”,以迅猛高效的作戰行動打亂敵既有部署與節奏,置敵於多重困境。自2016年底誕生以來,美陸軍先後釋出《多域戰:21世紀合成兵種的發展(2025-2040)》《美國陸軍多域戰(2028)》《運用機器人與自主技術支援多域戰》等白皮書,標誌著“多域戰”理論逐漸走向成熟。2021年3月16日,美陸軍部發布檔案《陸軍多域轉型:準備在競爭和衝突中取勝》,則表明“多域戰”已經成為引領美陸軍轉型發展的一面“旗幟”。
美空軍提出“作戰雲”概念。2013年,隨著現代資訊科技的迅猛發展,美空軍首次將計算機網路領域的“雲”概念引入作戰領域,提出“作戰雲”概念。2014年,美空軍對這一概念進行深化研究,定義為:空中作戰力量採用分散式部署,在不斷進化的資料鏈、抗干擾通訊系統等先進資訊系統的支撐下,實現海、陸、空、天等各作戰域資訊高效共享,最大程度地發揮隱身飛機、精確打擊武器、先進指控系統及有人/無人系統協同作戰的優勢,同時確保敵對美某作戰單元的攻擊不至於導致美空中作戰體系癱瘓。同年,美《航空週刊》釋出“作戰雲”構想圖,描述了由在軌太空偵察/通訊/導航衛星、空中預警機、F-15/F-16戰鬥機、海上航空戰鬥群和深入敵縱深的F-22/F-35隱身戰機、RQ-180隱身無人偵察機、新型遠端轟炸機(LRS-B)共同構建“空中優勢雲”的發展願景,更加清晰地展現了“作戰雲”概念全貌。從制勝機理看,由於偵察、監視、打擊等各類作戰力量要素皆可部署或備份於“作戰雲”上,因而在組織形態上更為靈活、迅捷、安全、高效;另一方面,又極有可能陷敵於顧此失彼、窮於應付、被動挨打的困境。
美海軍提出“分散式作戰”概念。早在2014年,美海軍戰爭學院透過兵棋推演得出結論——即使是裝備反艦導彈的中小型艦艇也能使對手難以應付。於是,“分散式殺傷”概念應運而生。美海軍甚至提出“凡船皆可戰”的口號,即要將中遠端打擊能力配置在所有大型水面艦艇(包括補給艦、兩棲艦、運輸船等輔助艦艇)上,使所有水面艦艇均要具備中遠端打擊能力。同年10月,美海軍在向國會提交的《備選未來艦隊平臺》報告中,正式提出組建“分散式艦隊”的構想。報告指出,擬採用上百艘航行器(包括水面/水下與有人/無人)和上千架飛行器(包括有人/無人),以分散形式部署,在戰區級情報、監視、偵察和瞄準(ISR&T)體系的支援下,形成一個涵蓋空中、水面、水下、電磁、網路等所有作戰域的廣域作戰網路,以便更快速、準確地感知區域性戰場態勢,並對威脅做出迅捷高效的響應。2017年初,美海軍水面部隊司令托馬斯•羅登中將簽署檔案《水面部隊戰略:重奪海上控制權》,正式將“分散式殺傷”升級為“分散式作戰”,並以此作為美海軍軍種作戰概念及建設指導。從制勝機理看,“分散式作戰”一方面依託廣大海域分散部署的中遠端打擊平臺,迫使敵C4ISR能力出現飽和、阻塞甚至癱瘓等情況,進而無法保持對美海上平臺的持續偵察、監視與跟蹤;另一方面,又可實現中遠端火力突然、精確、集中投送,大大增加敵防禦難度。
美國防高階研究計劃局提出“馬賽克戰”概念。2018年9月5日,美國防高階研究計劃局(DARPA)戰略技術辦公室首次提出“馬賽克戰”概念。2019年9月10日,美國米切爾航空航天研究所的研究報告《馬賽克戰:恢復美國的軍事競爭力》正式對外發布,標誌著這個面向未來大國戰爭的新軍事理論初步成型。該報告指出,馬賽克戰是一種“未來兵力設計概念”,旨在打造一種由不同作戰功能單元構成的、以先進計算機技術與網路技術為基礎的、高度分散、具有高度適應性的“殺傷網”(kill web)。按照DARPA的設想,在未來大國戰爭中,大量具有各種作戰功能的無人機、無人艇、無人潛航器、無人戰車將成為戰場主角,而非目前重金打造的五代機、航母等明星裝備。在新一代智慧化指揮控制網路的支配下,這些戰場上分散部署的大量無人化裝備將同現役武器裝備構成強大的智慧化作戰體系,對敵實施多路、快速、立體打擊,使敵防不勝防。相比於傳統作戰概念,“馬賽克戰”理論具備三種顯著優勢:一是由於存在大量冗餘節點,馬賽克作戰體系具有更好的彈性與韌性,敵很難予以致命破壞或摧毀;二是在“馬賽克戰”概念下,基本功能單元可以根據具體任務需求實現快速聚合與解聚,敵很難有效識別其結構和意圖,就像看不清打了馬賽克的圖片一樣;三是作為一種任意路由、此斷彼連的網狀結構,殺傷網在整體上很難被幹擾或破壞,同時又具有極強的攻擊性。
美國防部大力支援“聯合全域作戰”概念。“聯合全域作戰”概念提出相對較晚。2019年秋,美國防部指示聯合參謀部和四大軍種為“全域作戰”創新聯合作戰概念。2020年2月,美參聯會副主席約翰•海頓表示,聯合參謀部擬於2020年末推出“聯合全域作戰”“聯合全域指揮控制”概念,重點面向21世紀30、40年代提升作戰能力,以在未來衝突或危機中無縫整合全域能力,有效實施全域作戰。2020年3月,美空軍率先將“聯合全域作戰”寫入條令,探討空軍如何在“聯合全域作戰”中發揮作用。目前,在美國防部的指導與推動下,美空軍正致力於打造“聯合全域指揮控制系統”,旨在將所有域作戰力量整合進來。本質上說,“聯合全域作戰”概念受到了“多域戰”概念的啟發,同時又吸收了“作戰雲”“分散式作戰”等先進作戰概念的思想精髓。按照美空軍的定義,其制勝機理為:“以獲取優勢和完成任務所需的速度與規模,在陸、海、空、天、電、網等所有作戰域(全域)展開一體化計劃與新型協同作戰。”很顯然,“聯合全域作戰”屬於“聯合作戰”的範疇,但是在現代先進技術和戰爭形態演變的條件下,又有更深刻的內涵。
現代戰爭形態演變規律的客觀反映
關於當前階段的作戰理論,美國防部似乎並沒有給出統一界定,而是任由各軍種“自由發展”。目前惟一可見的美國防部作戰指導可能是2018年版《美國國防戰略報告》提出的“動態兵力運用”(DFE)概念——但實際上,由於這一概念過於抽象,人們在不結合實際兵力運用的情況下很難把握其內涵實質。至於各軍種提出的作戰理論,儘管存在較大差異,但相互之間卻並無矛盾衝突,而是一種互補共進的關係。以美陸軍“多域戰”概念為例,其核心是追求各作戰域深度融合制勝,它並不排斥而是高度認同美海軍“分散式殺傷”概念——這從美陸軍多域戰特遣隊編配及典型戰法演練可見一斑。同時,這一概念在重視先進資訊科技方面又與美空軍“作戰雲”概念同出一撤。反過來,當前美空軍和國防部積極推動的“聯合全域作戰”,實際上就是對美陸軍“多域戰”概念的深化拓展。
美陸軍提出“多域戰”旨在向其他域拓展
出現這種情況絕非偶然。這至少表明美軍精英軍官集團(無論來自哪個軍種)對現代軍事發展及未來走向擁有一致的基本認知。但從更深層次講,戰爭形態根本上是由科學技術的發展進步決定的,而非人的意志。這是馬克思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正如恩格斯所言,“人類以什麼樣的方式生產,就以什麼樣的方式作戰。”具體而言,在以人工智慧、自主技術、5G通訊、區塊鏈、雲計算等先進資訊科技為代表的新一代高新技術群的推動下,戰爭形態再次出現轉換升級的可能性,而以“技術控”著稱的美軍敏銳到嗅到了其中蘊藏的巨大機遇。美軍各軍種提出的作戰概念,實際上正是未來戰爭形態在本軍種任務領域的理論對映。而由於各軍種任務領域及所處環境的不同,便造成作戰概念“百花齊放”的局面。美陸軍更關注傳統陸域向其他域的拓展運用,因而提出“多域戰”理論;美空軍更關注先進資訊科技對瞬息萬變、風馳電掣般空戰態勢的巨大潛在影響,因而提出“作戰雲”理論;美海軍更關注航空母艦在現代戰爭中的生存性問題,因而提出“分散式殺傷”理論;美國防高階研究計劃局(DARPA)提出“馬賽克戰”理論,則與其對顛覆性技術的長期研究與深刻理解有關。簡言之,這些作戰理論相互之間並不矛盾,反而為現代戰爭形態的演變提供了不同的觀察視角與腳註。
美國新戰爭觀逐漸成熟
辯證地看,美軍花樣繁多作戰概念都是現代戰爭形態演變規律的客觀反映;綜合各種作戰理論,又可以更全面、更深刻地觀察美軍軍事理論和軍事思想的演變。另一方面,花樣繁多的創新作戰概念就像是從不同側面觀察當代美國戰爭觀所得出的“心理映象”;而將這些“心理映象”拼接起來,就可以窺見當代美國戰爭觀的全貌。如果要用中國化的語言形容這種新戰爭方式,那麼叫“分散式智慧化作戰”似乎並無不妥。其主要特點可概括為:
分散部署這裡的“分散部署”是一個廣義概念,除作戰行動中的分散部署外,還包括作戰編組小型化——作戰編組小型化對映到作戰行動中必然可以達到分散部署的效果。這種發展趨勢主要源於一個主觀因素與一個客觀因素。主觀因素是:鑑於中、俄等軍隊日益強大的“反進入/區域拒止”能力(包括中遠端彈道導彈、先進防空反導武器及遠端反艦導彈),美軍的航母、轟炸機等高價值武器裝備及大型前沿軍事基地越來越脆弱了,美軍認為,只有實現分散部署,才能達到迷惑敵人、儲存自己的目的。客觀因素是:隨著先進資訊科技的發展、C4ISR系統的不斷升級及自主技術、無人技術、人工智慧等新興技術的創新運用,網路戰時代“形散神聚”的目標有了更好的實現途徑。可以發現,美各軍種不約而同地向分散部署方向發展:陸軍試驗性質的“多域戰特遣隊”編制僅1500人左右,是比當前地面戰鬥旅規模更小的模組化部隊;空軍的“急速猛禽”概念要求4架F-22猛禽戰鬥機和1架C-17運輸機編組作戰;海軍提出的“分散式殺傷”概念更是明確要求分散部署。相比而言,在這方面走得最遠的無疑是DARPA,其提出的“馬賽克戰”理論並不滿足於對既有裝備、人員的分散式部署,而是進一步要求在設計時便對現有高價值目標(如F-35、F-22隱身戰鬥機或航空母艦等)進行功能疏解,重點發展一系列整合度不高、具備特定功能的平臺(如具備偵察或打擊功能的無人機、無人潛航器等)。這可以說是在無人、自主技術發展的推動下,分散式部署的一次重大理論突破。
近年來,美國裝備研發思路開始從高成本、大型化向低成本、小型化轉變
機動作戰如果說分散部署是“形”,那麼機動作戰就是“神”。縱觀中外歷史,靈活機動向來是作戰制勝的關鍵,熟讀兵書的美精英軍團集團自然深諳此道。在戰場上,“靈活機動”是一種相對概念,或曰一種“相對於敵人”的概念。從這個角度講,分散部署本身有助於機動作戰,即:透過分散部署,迷惑敵情報、監視與偵察系統(ISR),干擾、遲滯甚至誤導敵決策,進而為我機動作戰行動創造條件。這也正是年2020年2月份美戰略與預算評估中心釋出的研究報告《馬賽克戰:利用人工智慧與自主系統實施以決策為中心的作戰》(簡稱《以決策為中心的馬賽克戰》)的核心思想,即欲:透過馬賽克戰,使敵觀察美軍就像觀察馬賽克一樣,無從做出及時有效的作戰決策,進而使美軍取得相對於敵的決策優勢。反過來,從主觀視角看,美軍還謀求透過提高用兵速度、做好偽裝防護與隱身、縮短決策週期(即OODA環)等手段,達到機動作戰的目的。這方面的例子可謂不勝列舉,美陸、海、空三軍及組建不久的天軍皆如此。例如,發展高超聲速武器、打造隱身化空軍以及加緊投資建設聯合全域指揮控制系統,被美空軍視為新一輪轉型發展的重要內容。
智慧賦能美軍認為,資訊網路是一種重要的“戰鬥力倍增器”。早在20世紀90年代末,美海軍高層便率先提出網路中心戰概念,並很快被美國防部採納。而近年來,隨著人工智慧、雲計算、大資料分析、認知計算、軟體定義網路、區塊鏈、量子計算、物聯網、5G通訊、無源光網路、零信任安全等新興資訊科技的發展,美軍洞悉到資訊化戰爭向智慧化戰爭過渡的巨大機遇。2019年7月份,美國防部正式出臺《國防部數字現代化戰略》。該戰略既是落實美新版《國家安全戰略》《國防戰略》的重要舉措,同時也是美國防部IT現代化工程的頂層指導性檔案。作為該戰略的重要支撐,其下又分解為多份子戰略,包括已經發布的《國防部人工智慧戰略》《國防部雲戰略》《國防部資料戰略》以及正在制定的《國防部網路風險戰略》《國防部IT改革戰略》《國防部指揮、控制與通訊(C3)現代化戰略》。這表明,美國防部已經開始對未來具有智慧化特徵的資訊化戰爭進行系統的戰略佈局。相比於以前的數字化程序,由此推動的數字現代化升級改造將是一場革命性變革,美軍將藉此對現有資訊系統及軍事網路進行深度改造,使其蛻變為一種更高階、更富彈性、更具智慧化、更安全的數字化網路,以更好地支援未來複雜環境下的作戰行動。
版權宣告:本文刊於2022年1期《軍事文摘》雜誌,作者:王振宇、方良、才寶林。如需轉載請務必註明“轉自《軍事文摘》”。